臺城游·南國本瀟灑

吟詠六朝古跡，是唐宋人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題材，但在北宋詞中并不多見，賀鑄之前只有張昪《離亭燕·一帶江山如畫》等幾首。其中向來受人注目的金陵懷古詞，則有王安石的《桂枝香·登臨送目》和周邦彥的《西河》。前者因其筆力峭勁而被譽為“絕唱”；后者因其“隱括唐句，渾然天成”而享盛名。賀鑄這首《臺城游》，也為金陵懷古。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來說，正好位于前兩者之間；從藝術(shù)風(fēng)格上來說，有著自己的獨擅之美，足可以與前兩首鼎立詞壇。然而，因為賀鑄素以“賀梅子”著稱于世，時人多激賞其如《青玉案》那樣的盛麗深婉之作，而忽視了他抑塞磊落、激越亢爽的抒懷、登臨諸作，至使這一顆詞中“明珠”，長期以來不甚被人重視。

在這首詞的上片，賀鑄一反懷古詩詞大都采取側(cè)面烘托、借景寄慨的蘊藉筆法，首先拈出一段最令人感慨的史實來正面描寫，表現(xiàn)了自己指點江山的鮮明態(tài)度和強烈的愛憎。

開端兩句，一寫江山，一寫史實，都從大處落筆，高屋建瓴，氣度非凡?！敖霞邀惖?，金陵帝王州”，長期以來就被騷人墨客所稱道。詞人登臨送目之時，正逢天高氣爽的秋季，因此用“瀟灑”來形容“南國”，就顯得非常貼切傳神。在這澄江如練，龍蟠虎踞的江山之中，數(shù)百年來，六朝的末代君主，一個個粉墨登場，恣意聲色，競事豪奢，最終國亡身辱，成為江山的千古罪人。詞人于“瀟灑”之前下一“本”字，于“豪奢”之前下一“浸”字，在貌似客觀的評述之中已經(jīng)蘊含了自己主觀上的無限感慨。

接下來一連五句，詞人用冷靜的態(tài)度鋪敘六朝最后一個君主陳叔寶驕奢淫逸的腐朽生活。這里的每一句，都有著確鑿的史實依據(jù)。據(jù)《南史·陳后主本紀(jì)》所載，這位昏庸風(fēng)流的短命皇帝，在隋兵壓境，危在旦夕之際，荒于酒色，不問政事。后宮“美貌麗服巧態(tài)以從者千余人，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范等十人預(yù)宴，號日‘狎客’。先令八婦人襞采箋，制五言詩，十客一時繼和，遲則罰酒”。這就是詞人所寫的“臺城游冶，襞箋能賦屬宮娃”。他搜刮民脂，營結(jié)綺、臨春、望仙三座高達(dá)數(shù)十丈的樓閣，偎紅倚翠，酣飲消暑。“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調(diào)，被以新聲?！淝小队駱浜笸セā?、《臨春樂》等。其略云‘璧月夜夜?jié)M，瓊樹朝朝新’，大抵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南史·張貴妃傳》）。這也就是詞人所寫的“云觀登臨清夏，璧月流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在最后一句里，詞人以皮里陽秋的筆法寫出了這批渾渾噩噩的末世君臣優(yōu)游佚樂的生活和醉生夢死的心理狀況，已暗含結(jié)拍的轉(zhuǎn)折。

果然，“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公元589年，隋兵攻破金陵，燒起了一把梁摧瓦飛的熊熊大火。急迫之中，陳后主與張貴妃、孔貴人避身井中。“既而（隋）軍人窺井而呼之，后主不應(yīng)。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驚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人同乘而上”（《陳后主本紀(jì)》），成為歷史笑柄。結(jié)拍“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兩句，與前五句形成強烈的對比。詞人以“回首”二字，由繁華陡折至敗亡，以“卻羨”二字，漫畫似地勾勒出這個惶惶如喪家之犬的亡國之君欲作井中蛙而不可得的悲慘結(jié)局，表現(xiàn)了詞人對這些污染江山的群丑的憤怒與鄙棄。

下片化用唐人詩意，由詠史轉(zhuǎn)入撫今，著重寫滄桑巨變、興亡之感，表達(dá)了作者空懷壯志，報國無門的浩茫心事。前五句很明顯出自劉禹錫《烏衣巷》一詩。昔日的朱門重院，今天已成為荊扉白屋；昔日的長街通衙，今天已變得狹不容車；當(dāng)年在雕梁畫棟作巢的雙燕，如今參差其羽，不知將飛向誰家。強烈的感慨使詞人把劉詩中冷靜客觀的描述改為執(zhí)著的反詰，在這深情的一問之中，體現(xiàn)了詞人因面目全非的滄桑之變而引起的心緒的動蕩起伏。

“樓外”以下五句，可能是詞人登樓所見到的實景，不過顯然也受了杜牧《泊秦淮》一詩的啟發(fā)和影響。詞人為了抒情的需要，對眼前的景色進行了精心的剪裁，繪出一幅高遠(yuǎn)空靈、迷蒙冷寂的秦淮秋月圖：秋夜，銀河橫天，北斗斜掛。一輪明月的柔輝，夢幻般地籠罩著水波瀲滟的秦淮河，把幾桅檣影清晰地映在鋪滿銀霜的寒沙之上。輕蕩的《后庭花》歌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隨風(fēng)傳來，如泣如訴，令人神傷。詞人在結(jié)尾有意突出商女“猶唱《后庭花》”這一情節(jié)，與上片呼應(yīng)，是有著自己良苦用心的。亡陳的靡靡之音至今猶回蕩在秦淮河上，這與杜牧《阿房宮賦》里“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的慨嘆是同一目的的。作者空懷壯志，報國無門，只能把自己抑塞磊落的吊古傷今之情融入這凄清冷寂的畫面之中，心事浩茫，摧剛為柔，使人無限嘆惋。

這首詞在音律上，一反《水調(diào)歌頭》僅葉平韻、不葉仄韻的舊例。不僅平仄通葉，皆用同部之韻，而且以發(fā)揚豪壯之音的“麻韻”與“馬”、“榪”之上去聲韻互葉。輕重相杈，嘹亮亢爽，較他人同調(diào)所作，更饒聲情。所以龍榆生于這首詞的聲調(diào)組織之美，至有“觀止”之嘆。

此作辭情俱佳，在北宋同題詞作中，可與王安石《桂枝香》、周邦彥《西河》鼎足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