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雜詩”做題名,開始于建安時期。《文選》李善注解釋這一題名說:“雜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雜也。”也就是說,觸物興感,隨興寓言,總雜不類。所以,題為“雜詩,等于是無題,賦物言情,都是比較自由的。曹丕這兩首雜詩則是抒寫他鄉(xiāng)游子的情懷。
建安時期風氣之一,是詩人喜作代言體詩。即揣摩客觀人物的情懷代其抒情。曹丕是其中突出一個,如他的《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是代新婚者抒情,《寡婦詩》是代阮璃的遺孀抒情,《代劉勛妻王氏雜詩》是代棄婦抒情?!峨s詩二首》也屬于這一類,不過是代游子抒懷而已。它的高妙在于能真切地抒寫出他鄉(xiāng)游子的情懷與心境,其中自不妨有作者自身的感受,卻并不限于作者一身,這是與自抒己情的抒情詩不盡相同的。
第一首的主要特色在善用賦筆,也就是善用白描的手法寫情。詩人先不點明主題,開篇用了整整十二句詩,即占全詩三分之二的篇幅,著意描寫主人公夜不安席、徒倚彷徨的情態(tài)。詩人將主人公置于秋夜的大背景中,用環(huán)境的豐富拓開一介廣闊的描寫空間,得以從容落筆,淋漓寫情,整個畫面情景相生,氣氛濃郁。
詩從季節(jié)、辰侯發(fā)端。 “古詩云:“愁多知夜長”。思心愁緒滿懷的人最不耐長夜的煎熬,而颯颯秋風自又分外增一層凄涼之感。首二句表面看來純系景語,實際其中已隱含一愁人在,與三、四二句水乳交融,這是行筆入神的地方。人未見而神已出,全在詩句中醞釀的一種氣氛,妙在雖不明言,卻真切可感。三、四兩句接著寫出主人公心神不定,輾轉難眠。五、六兩句寫主人公的思懷太深沉了,太專一了,竟然感覺不出時光的流逝,不知已徘徊了許久時間,露水都把衣衫沾濕了。雖只兩何詩,卻極傳深思癡想之神。他低頭游目,只有清澄的池水在月色下滾動鱗鱗的波光;仰頭縱觀,也無非明月當頭,夜色深沉,銀河已向西傾頹,寥廓的夜空上鑲嵌一天星斗。第七至第十這四句詩筆筆寫景,卻筆筆無不關情。主人公那一種百無聊賴、寂寞孤獨之感,直從字里行間泛溢出來,與開端兩句同樣具有以景傳情之妙?!安菹x鳴何悲,孤雁獨南翔”,恰在此時此境,又是秋蟲的陣陣悲鳴送入耳鼓,失群的南飛孤雁闖入眼簾,無不觸物傷情,頻增思懷愁緒。整個這一大段,以悠然的筆調(diào)一筆筆描來,情景如見,氣氛愈釀愈濃。
經(jīng)過上面這一段高妙筆墨的描述,主人公思深憂重的情態(tài)已如在眼前。這時詩人才將筆頭輕輕掉入主題:“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xiāng)?!倍浔阌星рx之重。這力量不是來自兩句直述語本身,而是來自前面那一大段精采的鋪墊描寫。那深愁難遣、寢息不安、孤寂無聊的形象,已把鄉(xiāng)思推到了極點,因而使這二句平淡的敘語具有了畫龍點睛的妙用,與前面的情景相映益彰。由此也可以悟出古詩章法的奧妙。詩人并沒有就此打住,繼續(xù)從欲歸不能這個側面展拓一筆:“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睆娏业臍w鄉(xiāng)愿望,更反襯出鄉(xiāng)思的深濃。而還鄉(xiāng)無望,把主人公推入更深的悲哀,因而只有向風長嘆,肝腸斷絕了,這個結尾余味悠然,余情裊裊,頗有余音繞梁之妙。
第二首詩與前一首雖然都是寫游子題材,卻截然不同。在藝術表現(xiàn)上,前一首多用賦筆,這一首則多用比興。在思想內(nèi)容上,前一首著重抒寫他鄉(xiāng)游子的纏綿深摯的思鄉(xiāng)之情,這一首則著重表現(xiàn)游子身處異鄉(xiāng)的不安之感。適應這一主題的需要,前六句運用比興的手法突出揭示了游子身不自主流落他鄉(xiāng)的情勢。詩人將比興運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貼切傳神,韻味濃郁。開端二句便奕奕有神:“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車蓋?!币欢滹h搖不定的浮云本就與游子的處境極其切合,車是古人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浮云形似車蓋,又分外增一層流移飄蕩之感。下面每兩句一層,層折而下,把游子流落他鄉(xiāng)的遭際寫得筆酣墨飽?!跋г諘r不遇,適與飄風會,浮云本難滯定一方,卻又命乖時舛,恰與突起的狂風遭遇。飄風,暴起之風。以浮云遭遇狂風表現(xiàn)游子為情勢所迫不得不奔走他鄉(xiāng),可謂形景切合,情理自然。因受飄風鼓蕩,一去便千里迢迢,遠至東南的極點了:“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句中沒有一個感嘆字眼,卻有千回百轉無限傷懷之味,“行行至吳會,無字不含遠颶怨尤之意。這六句詩筆在浮云,意在游子,形象鮮明,意蘊沉深,耐人玩味。古人說詩寫得好,要“意象俱足”,這幾筆足以當之。
開篇這六句詩中飽含對命運的哀怨。這哀怨固然來自游子飄泊之感,然而在這首詩中尤其是來自他鄉(xiāng)難以駐足的怨憤。這就成為下文寫游子異鄉(xiāng)不安之感的先行之神。詩歌運筆前文能成后文先行之神,便前后關鎖緊密,境界渾融,意濃味足。因此下文落筆便較為輕易了:“吳會非我鄉(xiāng),安能久留滯“。吳郡、會稽這兩個地方不是我的家鄉(xiāng),怎么能長久呆在這里!雖只是一種態(tài)度決絕的聲音,這聲音的背后卻不知含有多少怨苦與憤懣。妙在千言萬語已經(jīng)涌到嘴邊,卻沒有一宗宗傾訴出來,而只化為一句決絕的聲音,表現(xiàn)出極其復雜的感情,饒有余味。末二句用了同樣的手法:“棄置莫復陳,客子常畏人?!眮G開不要說了,作客他鄉(xiāng)是不能不“常畏人”的。游子駐足他鄉(xiāng),人地兩生,孤立無援,落腳與謀生都不能不向人乞求,看人眼色。這極為復雜的感受只用“畏人”二字表現(xiàn)出來,有含蘊無窮之感。
異鄉(xiāng)不安之感,也是游子歌詠的老主題?!对娊?jīng)·王風·葛藟》說:“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薄爸^他人母,亦莫我有。”“謂他人昆,亦莫我聞?!瘜懕M了游子處他鄉(xiāng)求告無門的境遇。漢樂府《艷歌行》中所寫流宕在他縣的兄弟幾人要算遭遇較好的了,碰到個熱情的女主人還為他們縫補破衣服,但已遭到男主人的猜忌與斜眼,害得他們不得不表白:“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不過曹丕這一首沒有像《詩經(jīng)》、漢樂府那樣,做某些細節(jié)的具體描繪,而是全用高度概括的筆墨,發(fā)揮虛筆的妙用。寫得虛了,似乎說得少了,實際上概括得更深廣,啟人想象更多,包蘊的內(nèi)容更豐富了。虛、實各有其妙用,藝術的辯證法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