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楔子(沖末扮柳耆卿,引正旦謝天香上)(柳詩云)本圖平步上青云,直為紅顏滯此身。
老天生我多才思,風月場中肯讓人?
小生姓柳名永,字耆卿,乃錢塘郡人也。
平生以花酒為念,好上花臺做子弟。
不想游學到此處,與上廳行首謝天香作伴、小生想來,今年春榜動選場開,誤了一日,又等三年。
則今日辭了大姐,便索上京應舉去。
大姐,小生在此,多蒙管待。
小生若到京師闕下得了官呵,那五花官誥、駟馬香車,你便是夫人縣君也。
(正旦云)耆卿,衣服盤纏我都準備停當,你休為我誤了功名者。
(凈扮張千上,云)小人張千,在這開封府做著個樂探執(zhí)事。
我管的是那僧尼道俗樂人,迎新送舊,都是小人該管,如今新除來的大尹姓錢,一應接官的都去了,止有妓女每不曾去。
此處有個行首是謝天香。
他便管著這散班女人,須索和他說一聲去。
來到門首也。
謝大姐在家么?
(旦見科,云)哥哥,叫我做甚么?
(張千云)大姐,來日新官到任,準備參官去。
(旦云)哥哥,這上任的是甚么新官?
(張千云)是錢大尹。
(旦云)莫不是波廝錢大尹么?
(張千云)你休胡說,喚大人的名諱!
我去也。
謝大姐,明日早來參官。
(下)(柳云)大姐,你喜歡咱!
錢大尹是我同堂故友,明日我同大姐到相公行分付著看覷你,我也去的放心。
(正旦唱)【仙呂】【賞花時】則這一曲翻成和淚篇,最苦偏高離恨天,雙淚落尊前。
山長水遠,愁見理行軒。
【玄篇】待得鸞膠續(xù)斷弦,欲盼雕鞍難顧戀。
謝他新理任這官員,常好是與民方便,咱又得個一夜并頭蓮。
(同下)第一折(外扮錢大尹,引張千上,詩云)寒蛩秋夜忙催織,戴勝春朝苦勸耕。
若道民情官不理,須知蟲鳥為何鳴?
老夫姓錢名可,字可道,錢塘人也。
自中甲第以來,累蒙擢用,頗有政聲。
今謝圣恩,加老夫開封府尹之職。
老夫自幼修髯滿部,軍民識與不識,皆呼為波廝錢大尹。
暗想老夫當時有一同堂故友,姓柳名永,字耆卿。
論此人學問,不在老夫之下。
相離數(shù)載,不知他得志也不曾?
使老夫懸懸在念。
今日升堂,坐起早衙。
張千,有該簽押的文書,將來我發(fā)落。
(張千云)稟的老爺知道,還有樂人每未參見哩。
(錢大尹云)前官手里曾有這例么?
(張千云)舊有此例。
(錢大尹云)既是如此,著他參見。
(張千云)參官樂人走動!
(正旦同眾旦上,云)今日新官上任,咱參見去來。
你每小心在意者!
(眾旦云)理會的。
(正旦唱)【仙呂】【點絳唇】講論詩詞,笑談街市,學難似風里揚絲,一世常如此。
【混江龍】我逐日家把您相試,乞求的教您做人時,但能勾終朝為父,也想著一日為師。
但有個敢接我這上廳行首案,情愿分會與你這搬演戲臺兒。
則為四般兒誤了前程事,都只為聰明智慧,因此上辛苦無辭。
(眾旦云)姐姐,你看籠兒中鸚哥念詩哩。
(旦云)這便是你我的比喻。
(唱)【油葫蘆】你道是金籠內鸚哥能念詩,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
原來越聰明越得不出籠時!
能吹彈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慣歌謳好比人每日常差使。
(云)我不怨別人。
(眾旦云)姐姐,你怨誰?
(旦云)咱會彈唱的,日日官身;
不會彈唱的,倒得些自在!
(唱)我怨那禮案里幾個令史,他每都是我掌命司,先將那等不會彈不會唱的除了名字,早知道則做個啞猱兒。
【天下樂】俺可也圖甚么香名貫人耳!
想當也波時,不三思:
越聰明,不能勾無外事。
賣弄的有伎倆,賣弄的有艷姿,則落的臨老來呼弟子!
(張千云)謝大姐,你怎生這早晚才來?
你只在這里,我報復去。
(做報科,云)報的老爺?shù)弥?br>有樂人每來參見。
(錢大尹云)別的休進來,則著那為頭的一人來見。
(張千云)別的都回去,則著謝大姐過去哩!
(眾旦下)(正旦見、拜科,云)上廳行首謝天香謹參。
(錢大尹云)休要誤了官身。
(旦云)理會的。
(做出門科,云)爺爺,那官人好個冷臉子也!
(唱)【金盞兒】猛覷了那容姿,不覺的下階址,下場頭少不的跟官長廳前死;
往常覷品官宣使似小孩兒。
他則道官身休失誤,啟口更無詞。
立地剛一飯間,心戰(zhàn)勾兩炊時。
(柳上,云)大姐參官去了,我看大姐去來。
(做見旦科,云)大姐,你參了官也?
我過去見他。
(正旦云)你休見罷,這相公不比其他的!
(柳云)不妨事,哥哥看待我比別人不同。
(做見張千科,云)大哥,報復一聲:
杭州柳永特來參謁。
(張千云)這個便是早晨間在謝大姐家的那先生。
你在這里,我報復去。
(做報科,云)衙門外有杭州柳永特來拜見。
(錢大尹云)他說是杭州柳永?
(張千云)是。
(錢大尹笑云)老夫語未絕口,不想賢弟果然至此,使老夫不勝之喜。
道有請!
(張千云)請進。
(柳見錢科,云)小弟游學到此,不意正值高遷!
一來拜賀兄長,二來進取功名去也。
(錢大尹云)自別賢弟許久,想慕顏范,使老夫懸懸在念。
今日一會,實老夫之幸也。
左右,看酒來!
(柳云)兄弟去的急,不必安排茶飯。
(錢大尹云)雖然如此,許久不會,何妨片時?
張千,就訟廳上看酒來,管待學士!
(柳云)哥哥,這是國家公堂,不是您兄弟坐的去處。
(錢大尹云)賢弟差矣!
一來是老夫同堂故友,二來賢弟是一代文章,正可管待!
老夫欲待留賢弟在此盤桓數(shù)日,便好道大丈夫當以功名為念,因此不好留得。
賢弟,請滿飲一杯!
(把酒科)(柳云)兄弟酒勾了也!
辭了哥哥,便索長行。
(錢大尹云)賢弟,不成管待。
只聽你他日得意,另當稱賀。
賢弟,恕不遠送了。
(柳云)哥哥不必送。
(出見旦科,云)柳永,你為甚么來?
則為大姐,怎就忘了?
我再過去!
(正旦云)耆卿,你休去!
這相公不比其他的。
(柳云)不妨事,哥哥待我較別哩。
(做見張千科,云)張千,再報一聲。
(張千云)你怎么又來?
(柳云)你道杭州柳永再來拜見,有說的話。
(張千報科,云)杭州柳永又要見相公,有說的話。
(錢大尹云)是、是,想必老夫在此為理,有見不到處。
道有請!
(張千云)有請。
(見科,錢大尹云)老夫在此為理,多有見不到處。
我料賢弟必有嘉言善行教訓老夫咱!
(柳云)您兄弟別無他事,則是好覷謝氏。
(錢云)耆卿,敬重看待。
恕不遠送!
(柳云)多謝了哥哥、(柳見旦,云)大姐,我說了也。
他說敬重看待。
(正旦云)耆卿,你知道相公的意思么?
(柳云)我不知道。
(正旦唱)【醉中天】初相見呼你為學士,謹厚不因而;
今遍回身囑付爾,相公也冷眼兒頻偷視。
你覷他交椅上抬頦樣兒,待的你不同前次,他則是微分間將表字呼之。
(柳云)怕你不放心,我再過去。
(正旦云)耆卿,你休過去。
(柳云)不防事,哥哥待我較別哩。
(錢大尹云)張千,你近前來。
恰才耆卿說道:
好覷謝氏,必定是峨冠博帶一個名士大夫,你與老夫說咱。
(張千云)稟的老爺知道,就是早晨參官的謝天香。
(錢大尹云)哦,是早間那個謝氏!
耆卿,你錯用了心也!
(柳做見張千科,云)張大哥,你再報一聲:
杭州柳永再有說話。
(張千云)你怎么又來?
我不敢過去。
(柳云)不妨事,再說一聲。
(張千報科,云)杭州柳永有說的話。
(錢大尹云(著他過來。
(柳進見科)(錢大尹云)耆卿,有何見諭?
(柳云)哥哥,則是好覷謝氏!
(錢大尹云)我才不說來:
敬重看待。
恕不遠送!
(柳見旦,云)相公說敬重看待,可是如何?
(正旦唱)【金盞兒】你拿起筆作文詞,衜才調無瑕疵,這一場無分曉、不裁思。
他道敬重看待,自有幾樁兒:
看則看你那釣鰲八韻賦,待則待你那折桂五言詩,敬則敬你那十年辛苦志,重則重你那一舉狀元時。
(柳云)大姐,你也忒心多。
怕你放不下,我再過法。
(正旦云)耆卿,休去!
(柳云)不妨事,哥哥看待較別哩。
(見張千科,云)張大哥,你再過去,說杭州柳永又來,有說的話。
(張千云)你還不曾去哩!
這遭敢不中么?
(柳云)不妨事。
(張千報科,云)杭州柳永又來,有話說。
(錢大尹云)著他過來。
(見科,錢大尹云)耆卿,有何說話?
(柳云)哥哥,好覷謝氏!
(錢大尹做怒科,云)耆卿,你種的桃花放,砍的竹竿折!
(柳云)多謝了哥哥。
(出見旦,云)我說了也。
(正旦云)相公說甚么來?
(柳云)相公說:
種的桃花放,砍的竹竿折。
(正旦唱)【醉扶歸】你陡恁的無才思,有甚省不的兩樁兒?
我道這相公不是漫詞,你怎么不解其中意?
他道是種桃花砍折竹枝,則說你重色輕君子!
(柳云)怕你不放心,待我再去與他說過。
(正旦云)耆卿,你休去!
(柳云)不妨事,哥哥待我較別哩。
(見張千云)張大哥,你再說一聲,杭州柳永又來有話說。
(張千云)那里有個見不了的?
我不敢報。
(柳云)我自過去。
(張千報科)(錢大尹云)敢是杭州柳永?
(張千云)便是。
(錢大尹云)潑禽獸!
你則管著這一樁兒!
且過一壁。
(柳云)張千進去,可怎生不見出來?
莫非他不肯通報?
我自過去。
(進見科,云)哥哥……(錢大尹怒云)敢是好覷謝氏?
張千,抬過書案者!
耆卿,是何相待?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
你何輕薄至此!
這里是官府黃堂,又不是秦樓楚館,則管里謝氏、謝氏!
耆卿,我是封府尹,又不是教坊司樂探!
平昔老夫待足下非輕,可是為何?
為子有才也。
古人道。
德勝才為君子,才勝德為小人。
今觀足下所為,可正是才有余而德不足。
《禮記》云:君子好聲亂色,不留聰明。
《老子》日: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
大丈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
便好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也!
今子告別,我則道有甚么嘉言善行,略無一語;
止為一匪妓,往復數(shù)次,雖鄙夫有所恥,況衣冠之士,豈不愧顏?
耆卿,比及你在花街里留意,且去你那功名上用心,可不道三十而立!
當今王元之七歲能文,今官居三品,見為翰林學士之職;
汝輩不自恥乎,耆卿!
(詩云)則你那渾身多錦繡,滿腹富文章。
不學王內翰,只說謝天香。
張千,你近前來。
(做耳喑科,云)只恁的便了。
(張千云)理會的。
(錢大尹云)左右的,擊鼓退堂,我回私宅去也。
(下)(柳見旦科)(正旦云)我說甚么來,直逗的相公惱了!
(柳云)大姐放心。
我到帝都闕下,若得一官半職,錢可道,你長保著做大尹,休和咱軸頭兒廝抹著!
大姐,我今便索長行也。
(正旦云)妾送你到城外那小酒務兒里,權與你餞行咱!
(張千上,云)等我一等,我張千也來送柳先生。
(柳云)多有起動了!
大姐,我臨行做了一首詞,詞寄〔定風波〕,是商角調,留與大姐表意咱。
(詞云)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喧柳帶,猶壓香衾臥。
暖酥消,膩云髻,終日懨懨倦梳裹。
無奈,想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收拾蠻箋象管,拘束教吟和。
鎮(zhèn)日相隨莫拋躲,針線拈來共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張抄科,云)我先回去也。
(下)(正旦云)耆卿,你去也,教妾身如何是好?
(柳云)大姐放心,小生不久便回。
(正旦唱)【賺煞】我這府里祗候幾曾閑,差撥無銓次,從今后無倒斷嗟呀怨咨。
我去這觸熱也似官人行將禮數(shù)使,若是輕咳嗽便有官司。
我直到揭席時、來到家時,我又索趲下些工夫憶念爾。
是我那清歌皓齒,是我那言談情思,是我那濕浸浸舞困袖梢兒。
(下)第二折(錢大尹上,云)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老夫錢大尹。
昨曰使張千干事,這早晚不見來回話。
左右,門首覷著,來時報復我知道。
(張千上,云)自家張千是也。
奉俺老爺命,著干事回來,如今見老爺去咱。
(見科,錢大尹云)張千,我分付你的事如何?
(張千云)奉老爺?shù)拿?,使我跟他兩個到一個小酒務兒里餞別。
柳耆卿臨行做了一首詞,詞寄〔定風波〕,小人就記將來了。
(錢大尹云)你記的了?
(張千云)小人記的顛倒爛熟、(錢大尹云)你念。
(張千念云)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做不語科)(錢大尹云)怎的?
(張千云)老爺,孩兒忘了也。
(錢大尹云)卻不道記的顛倒爛熟那?
(張千云)孩兒見了老爺懼怕,忘了也。
(錢大尹云)有抄本么?
(張千云)有抄本。
(錢大尹云)將來我看。
(張千云)早是我抄得來了。
(做遞科)(錢接念科,云)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喧柳帶,猶壓香衾臥。
暖酥消,膩云髻,終日懨懨倦梳裹。
無奈,想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收拾蠻箋象管,拘束教吟和。
鎮(zhèn)日相隨莫拋躲,針線拈來共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嗨!
耆卿,你好高才也。
似你這等才學,在那五言詩、八韻賦、萬言策上留心,有甚么都堂不做那!
我試再看: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
耆卿怪了老夫去了也!
老夫姓錢名可,字可道。
這詞上說可可二字、明明是譏諷老夫。
恰才張千說記的顛倒爛熟,他念到事事,將可可二字則推忘了;
他若念出可可二字來,便是誤犯俺大官諱字,我扣廳責他四十。
這廝倒聰明著哩!
(張千云)也頗頗的!
(錢大尹云)我如今喚將謝天香來,著他唱這〔定風波〕詞,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
若唱出可可二字來呵,便是誤犯俺這大官諱字,我扣廳責他四十;
我若打了謝氏呵,便是典刑過罪人也,使耆卿再不好柱他家去。
耆卿也,俺為朋友,直如此用心!
我今升罷早衙,在這后堂閑坐。
張千,與我題名喚姓將謝天香來者!
(張千云)理會的。
(做喚科,云)謝天香在家么?
(正旦上,云)是誰喚門哩?
(做見張科,云)原來是張千哥哥,叫我做甚么?
(張千云)謝大姐,老爺題名兒叫你官身哩!
(正旦唱)【南呂】【一枝花】往常時喚官身可早眉黛舒,今日個叫祗候喉嚨響。
原來是你這狠首領,我則道是那個面前桑?
恰才陪著笑臉兒應昂,怎覷我這查梨相,只因他忒過當。
據(jù)妾身貌陋殘妝,誰教他大尹行將咱過獎?
【梁州第七】又不是謝天香其中關節(jié),這的是柳耆卿酒后疏狂。
這爺爺記恨無輕放,怎當那橫枝羅惹、不許提防!
想著俺用時不當,不作周方,兀的喚是么牽腸?
想俺那去了的才郎,休、休、休,執(zhí)迷心不許商量;
他、他、他,本意待做些主張,嗨、嗨、嗨,誰承望惹下風霜?
這爺爺行思坐想,則待一步兒直到頭廳相;
背地里鎖著眉罵張敞,豈知他殢雨歹尤云俏智量,剛理會得燮理陰陽。
(張千云)大姐,你且休過去。
等我遮著,你試看咱。
(正旦看科,云)這爺爺好冷臉子也!
(唱)【隔尾】我見他嚴容端坐挨著羅幌,可甚么和氣春風滿畫堂!
我最愁是劈先里遞一聲唱,這里但有個女娘、坐場,可敢烘散我家私做的賞。
(張千云)大姐,你過去把體面者。
(正旦見科,云)上廳行首謝天香謹參。
(錢大尹云)則你是柳耆卿心上的謝天香么?
(正旦唱)【賀新郎】呀,想東坡一曲〔滿庭芳〕則道一個香靄雕盤,可又早禍從天降!
當時嘲撥無攔當,乞相公寬洪海量,怎不的仔細參詳?
(錢大尹云)怎么在我行打關節(jié)那?
(正旦唱)小人便關節(jié)煞,怎生勾除籍不做娼,棄賤得為良。
他則是一時間帶酒閑支謊,量妾身本開封府階下承應輩,怎做的柳耆卿心上謝天香?
(錢大尹云)張千,將酒來我吃一杯,教謝天香唱一曲調咱。
(正旦云)告宮調。
(錢大尹云)商角調。
(正旦云)告曲子名。
(錢大尹云)[定風波]。
(正旦唱)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張咳嗽科)(正旦改云)已已。
(錢大尹云)聰明強毅謂之才,正直中和謂之性。
老夫著他唱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
他若唱出可可二字來,便是誤犯俺大官諱字,我扣廳責他四十;
聽的張千咳嗽了一聲,他把可可二字改為已已。
哦,這可字是歌戈韻,已字是齊微韻。
兀那謝天香,我跟前有古本,你若是失了韻腳,差了平仄,亂了宮商,扣廳責你四十。
則依著齊微韻唱!
唱的差了呵,張千,準備下大棒子者!
(正旦唱云)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已已。
日上花梢,鶯喧柳帶,猶壓繡衾睡。
暖酥消,膩云髻,終日厭厭倦梳洗。
無奈,想薄情一去,音書無寄!
早知恁的,悔當初不把雕鞍系。
向雞窗收拾蠻箋象管,拘束教吟味。
鎮(zhèn)日相隨莫拋棄,針線拈來共伊對,和你,免使少年光陰虛費。
(錢大尹云)嗨,可知柳耆卿愛他哩!
老夫見了呵,不由的也動情。
張千,你近前來,你做個落花的媒人,我好生賞你。
你對謝天香說:
大夫人不與你,與你做個小夫人咱。
則今日樂籍里除了名字,與他包髻、團衫、繡手巾。
張千,你與他說!
(張千見正旦云)大姐,老爺說:
大夫人不許你,著你做個小夫人,樂案里除了名字,與你包髻、團衫、繡手巾。
你意下如何?
(正旦唱)【牧羊關】相公名譽傳天下,妾身樂籍在教坊;
量妾身則是個妓女排場,相公是當代名儒。
妾身則好去待賓客,供些優(yōu)唱。
妾身是臨路金絲柳,相公是架海紫金梁;
想你便意錯見、心錯愛,怎做的門廝敵、戶廝當?
(錢大尹云)張千,著天香到我宅中去。
(正旦云)杭州柳耆卿,早則絕念也!
(唱)【二煞】則恁這秀才每活計似魚翻浪,大人家前程似狗探湯。
則俺這侍妾每近幃房,止不過供手巾到他行,能勾見些模樣?
著護衣須是相親傍,止不過梳頭處俺胸前靠著脊梁,幾時得兒女成雙?
(云)指望嫁杭州柳耆卿,做個自在人,如今怎了也?
(唱)【煞尾】罷、罷、罷,我正是閃了他悶棍著他棒,我正是出了箄籃入了筐。
直著咱在羅網(wǎng),休摘離,休指望,便似一百尺的石門教我怎生撞?
便使盡些伎倆,干愁斷我肚腸,覓不的個脫殼金蟬這一個謊。
(下)(錢大尹云)張千送謝天香到私宅中去了也。
(詩云)我有心中事,未敢分明說。
留待柳耆卿,他自解關節(jié)。
(下)第三折(正旦上,云)妾身謝天香。
自從進到錢大尹相公宅內,又早三年光景,將我那歌妓之心消磨盡了也。
(唱)【正宮】【端正好】往常我在風塵為歌妓,止不過見了那幾個筵席,到家來須做個自由鬼;
今日個打我在無底磨牢籠內!
【滾繡球】到早起過洗面水,到晚來又索鋪床疊被,我服侍的都入羅幃,我恰才舒鋪蓋似孤鬼,少不的足戀蜷寢睡,整三年有名無實。
本是個見交風月耆卿伴,教我做遙受恩情大尹妻,端的誰知?
(二旦扮姬妾上,云)俺二人是錢大尹家侍妾。
今日無甚事,去望姓謝的姐姐走一遭去。
(見旦科,云)姐姐,俺二人竟來望姐姐。
(正旦云)二位姐姐請坐。
(二旦云)姐姐,你在宅中三年,相公曾親近你么?
(正旦唱)【倘秀才】俺若是曾宿睡呵,則除是天知地知;
相公那鋪蓋兒,知他是橫的豎的!
比我那初使喚,如今越更稀。
想是我出身處本低微,則怕展污了相公貴體。
(二旦云)姐姐,雖然如此,你也自當親近些。
(正旦唱)【滾繡球】姐姐每肯教誨,怕不是好意?
爭奈我官人行,怎敢便話不投機?
(二旦云)姐姐,你又無甚么過失。
(正旦唱)你道是無過失,學恁的,姐姐每會也那不會?
我則是斟量著緊慢遲疾,強何郎旖旎煞難搽粉,狠張敞央及煞怎畫眉?
要識個高低。
(二旦云)敢問姐姐,當日柳七官人《樂章集》,姐姐收的好么?
(正旦唱)【倘秀才】便休題花七、柳七,若聽得這里是那里,相公的耳朵里風聞那舊是非。
休只管這幾句,濫黃齏,我也記得。
(二旦云)姐姐,可是那幾句兒?
說一遍兒我聽咱。
(正旦唱)【窮河西】姐姐每誰敢道袖褪《樂章集》,都則是斷送的我一身虧。
怕待學大曲子我從頭兒唱與你,本記的人前會,掛口兒從今后再休提。
(二旦云)咱和你同去竹云亭上賭戲咱。
(正旦云)姐姐每,咱去波。
(唱)【滾繡球】想前日使象棋,說下的則是個手帕兒賭戲,你將我那玉束納藤箱子,便不放空回。
近新來,下雨的那一日,你輸與我繡鞋兒一對,掛口兒再不曾提。
那里為些些賭賽絕了交契,小小輸贏丑了面皮,道我不精細。
(二旦云)姐姐,咱擲這色數(shù)兒,俺輸了也。
姐姐,可該你擲。
(正旦拿色子科)(唱)。
【倘秀才】幺四五骰著個撮十,二三二趁著個夾七;
一面打個色兒,也當?shù)苗鄱鞘笪病?br>賭錢的、不伶俐,姐姐你可便再擲。
(二旦云)等我再擲,俺又輸了也。
可該你擲。
(正旦唱)【呆骨朵】我將這色數(shù)兒輕放在骰盆內,二三五又擲個烏十;
不下錢打賽,我可便贏了你兩回。
這上面分明見,色數(shù)兒且休提。
姐姐,我可便做樁兒三個五,你今日這般輸說甚的?
(錢大尹把拄仗暗上)(二旦驚下)(正旦唱)【倘秀才】你休要不君子便將鬧起,我永世兒不和你廝極,塌著那臭尸骸一壁穩(wěn)坐的。
(錢將拄仗放在旦右肩上)(正旦撥科,唱)兀的不閑著您!
(錢將拄杖放在旦左肩上)(正旦拔科,唱)臭驢蹄!
(錢又將拄杖放在旦右肩上)(正旦拿住回頭科,唱)兀的是誰?
(錢大尹云)天香,你罵誰哩?
(正旦慌跪科)(唱)【醉太平】唬的我連忙的跪膝,不由我淚雨似扒推;
可又早七留七力來到我跟底,不言語立地;
我見他出留出律兩個都回避。
相公將必留不剌拄杖相調戲,我不該必丟不搭口內失尊卑,這的是天香犯罪。
(錢大尹云)天香,你怕么?
(正旦云)可知怕哩。
(錢大尹云)你要饒么?
(正旦云)可知要饒哩。
(錢大尹云)既然要饒,或詩或詞,作一首來我看,我便饒了你。
(正旦云)請題目。
(錢大尹云)就把這骰盆中色子為題。
(正旦云)詩有了。
(詩云)一把低微骨,置君堂握中。
料應嫌點涴,拋擲任東風!
(錢大尹笑科,云)圣人道:
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言之不足,故嗟嘆之;
嗟嘆之不足,故歌詠之。
這四句詩中大意,道我娶他做小夫人,到我家中三年,也不瞅不問。
豈知我的意思?
天香,我也和了四句詩,我念你聽。
(詩云)為伊通四六,聊擎在手中。
色緣有深意,誰謂馬牛風?
天香,你在我家三年也,你心中休煩惱,我揀個吉日良辰,則在這兩日內立你做個小夫人,你心下如何?
(正旦唱)【二煞】往常時不曾掛眼都無意,今日回心有甚遲?
相公的言語更怕不中,委付妾身教我轉轉猜疑。
相公又不是戲笑,又不是沉醉,又不是昏迷;
待道是顛狂睡囈,兀的不青天這白日?
(云)相公,莫不是謬語?
(錢大尹云)我又不曾吃酒,豈有謬語?
我只愛惜你那聰明才學,可憐你那煩惱悲啼。
(正旦唱)【一煞】相公,你一言既出如何悔,駟馬奔馳不可追。
妾身出入蘭堂,身居畫閣,行有香車,宿有羅幃。
相公,整過了三年,可便調理,無個消息;
不想道今朝錯愛我這匪妓,也則是可憐見哭啼啼。
(錢大尹云)天香,后堂中換衣服去。
(下)(正旦唱)【煞尾】則今番文謅謅的施才藝,從來個撲籟籟沒氣力。
相公這一句言語可立碑,我也不敢十分相信的。
許來大官員,恁來大職位,發(fā)出言詞忒口疾。
你不委心為自家沒見識,又不是花街中、柳陌里,那一個徹梢虛、霧塌橋,渾身我可也認的你!
(下)第四折(錢大尹引張千上,云)老夫錢大尹是也。
誰想柳耆卿一舉狀元及第,夸官三日。
張千,安排下筵席。
你去當街里,攔住新狀元柳耆卿,道錢府尹請狀元;
他若不肯來時,你只把馬帶著,休放了過去,好歹請他來。
若來時,報的老夫知道。
(下)(柳騎馬引祗候上,詩云)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小官柳永。
自與謝天香分別之后,到于帝都闕下,一舉狀元及第。
今借宰相頭踏,夸官三日。
我聞知錢大尹娶了謝天香為妻。
錢可道也,你情知謝氏是我的心上人,我看你怎么相見?
左右的,擺開頭踏,憐慢的行將去。
(張千上,云)狀元,錢大尹相公有請!
(柳云)我不去。
(張千扯馬,云)我好歹請狀元見俺相公去來!
(同下)(錢大尹上,云)早間著張千請柳耆卿去了,怎生不見來?
(張千同柳上,云)狀元少待,我報復去。
(報科,云)請的狀元到了也。
(錢大尹云)道有請。
(柳做見科)(錢大尹云)賢弟,崢嶸有日,奮發(fā)有時,兀的不壯哉!
將酒來,今日與賢弟作賀。
(把酒科,云)賢弟滿飲一杯。
(柳云)小官量窄,吃不的!
(錢大尹云)賢弟平昔以花酒為念,今日如何不飲?
(柳云)小官今非昔比,官守所拘,功名在念,豈敢飲酒?
(錢大尹云)若是這般呵,功名成就多時了。
你端的不飲酒,敢有些怪我么?
張千,近前來。
(做耳語科,云)只除恁的……。
(張千云)理會的。
(做叫科,云)謝夫人,相公前廳待客,請夫人哩!
(正旦云)天香,誰想有今日也呵!
(唱)【中呂】【粉蝶兒】送的那水護衣為頭,先使了熬麩漿細香澡豆,暖的那溫泔清手面輕揉;
打底干南定粉,把薔擻露和就;
破開那蘇合香油,我嫌棘針梢燎的來油臭。
【醉春風】那里敢深蘸著指頭搽,我則索輕將綿絮紐。
比俺那門前樂探等著官身,我今日個不丑、丑。
雖不是宅院里夫人,也是那大人家姬妾,強似那上廳的祗候。
(云)相公前廳待客,我且不過去,我試望咱。
(唱)【石榴花】我則道坐著的是那個俊儒流,我這里猛窺視細凝眸,原來是三年不肯往杭州,閃的我落后,有國難投!
莫不是將咱故意相迤逗,特教的露丑呈羞?
你覷那衣服每各自施忠厚,百般兒省不的甚緣由。
【斗鵪鶉】并無那私事公仇,倒與俺張筵置酒。
(帶云)我這一過去,說些甚么的是?
(唱)我則是佯不相瞅,怎敢道特來問候。
(見科)(錢大尹云)天香,與耆卿施禮咱。
(正旦唱)我這里施罷禮,官人行緊低首。
(錢大尹云)天香、近前來些。
(正旦唱)誰敢道是離了左右,我則索侍立旁邊,我則索趨前褪后。
(錢大尹云)天香,與耆卿把一杯酒者!
(正旦云)理會的。
(唱)【上小樓】我待要提個話頭,又不知他可也甚些機彀,倒不如只做朦朧,為著東君,奉勸金甌;
他若帶酒,是必休將咱僝僽。
(柳云)天香,近前來些。
(正旦唱)這里可便不比我做上廳行首。
(錢大尹云)天香把盞,教狀元滿飲此杯。
(遞酒科)(柳云)我吃不的了也。
(正旦唱)【幺篇】他那里則是舉手,我這里忍著淚眸;
不敢道是廝問廝當、廝來廝去、廝摑廝揪,我如今在這里不自由。
(柳云)大姐,你怎生清減了(正旦唱)你覷我皮里抽肉,你休問我可怎生骨巖巖臉兒黃瘦!
(錢大尹云)耆卿,你怎生不吃酒?
(柳云)我吃不的了也!
(錢大尹云)罷、罷、罷,話不說不知,木不鉆不透。
冰不搘不寒,膽不試不苦。
君于見機而作,不俟終日。
耆卿何故見之晚矣!
當日見足下留心于謝氏,恣意于鳴珂,耽耳目之玩,惰功名之志,是以老夫侃侃而言,使足下怏怏而別。
一從賢弟去了,老夫差人打聽,道賢弟臨行,留下一首[定風波]詞。
老夫著張千喚此謝氏,張千把盞,謝氏歌唱,我著他唱那[定風波]詞。
我則道犯著老夫諱字,不想他將韻腳改過。
老夫甚愛其才,隨即樂案里除了名字,娶在我宅中為姬妾。
老夫不避他人之是非,蓋為賢弟之交契。
若使他仍前迎新送舊,賢弟,可不辱抹了高才大名!
老夫在此為理三年,治百姓水米無交,于天香秋毫不染。
我則待剪了你那臨路柳,削斷他那出墻花,合是該二人成配偶。
都因他一曲[定風波],則為他和曲填詞,移宮換羽,使老夫見賢思齊;
回嗔作喜,教他冠金搖鳳效宮妝,佩玉鳴鸞罷歌舞;
老夫受無妄之愆,與足下了平生之愿。
你不肯煙月久離金殿閣,我則怕好花輸與富家郎。
因此上三年培養(yǎng)牡丹花,專待你一舉首登龍虎榜。
賢弟,你試尋思波,歌妓女怎做的大臣姬妾?
我想你得志呵,則怕品官不得娶娼女為妻。
以此上鎖鴛鴦、巢翡翠、結合歡、諧琴瑟。
你則道鳳臺空鎖鏡,我將那鸞膠續(xù)斷弦。
我怎肯分開比翼鳥,著您再結并頭蓮?
老夫佯推做小夫人,專待你個有志氣的知心友。
老夫不必多言,天香,你面陳肝膽,說兀的做甚!
(詩云)揀選下錦繡紅妝女,付與你銀鞍白面郎。
柳耆卿休錯怨開封主,這的是錢大尹智寵謝天香。
(柳云)嗨!
多謝老兄,肯為小弟這等留心!
大姐,我去之后,你怎生到得相公府中?
試說一遍與我聽者!
(正旦唱)【哨遍】一自才郎別后,相公那簾幕里香風透。
又無個交錯觥籌,又無個賓客閑游飲杯酒,坐衙緊喚,樂探忙勾,唬的我難收救,只得向公廳祗候。
不問我舞旋,只著我歌謳。
將鳳凰杯注酒尊前遞,把商角調填詞韻腳搜,唱到慘綠愁紅。
事事可可,一時禁口。
【耍孩兒】相公諱字都全有,我將別韻兒輕輕換偷;
即時間樂案里便除名,揚言說要結綢繆。
三年甚事曾占著鋪蓋,千日何曾靠著枕頭?
相公意,難參透。
我本是沾泥飛絮,倒做了不纜孤舟!
【二煞】見妾身精神比杏桃,相公如何共卯酉?
見天香顏色當春晝。
觀花不比觀嬌態(tài),飲酒合當飲巨甌。
誰把清香嗅?
則是深圍在闌底,又何曾插個花頭!
(錢大尹云)張千,快收拾車馬,送謝夫人到狀元宅上去!
(柳同旦拜謝科,云)深感相公大恩!
(正旦唱)【煞尾】這天香不想艷陽天氣開,我則道無情干罷休!
誰想這牡丹花折入東君手,今日個分與章臺路傍柳。
題目柳耆卿錯怨開封主正名錢大尹智寵謝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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