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錦水居止二首

所謂“形勝地”，指的是“錦水居止”內(nèi)外的形勝之地。就成都草堂本身的形勝看；它位置在“萬里橋西”與“百花潭北”之間，這一方面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萬里之行，始于今日?！敝T葛亮對費祎的送行辭似乎言猶在耳。另一方面勾起對民間習(xí)俗的雅興，在四月十九日那天，成群的男女老少，來往于浣花溪邊，盡情游宴。草堂的“柴門”前是不是停泊過東吳的客船，那“面水層軒”有沒有反映著西山的雪影，看看那些“經(jīng)霜老樹”：童童青蓋的“倚天柟樹”、濃蔭鋪地的榿木、疏柯昂藏的蒼松，等等，莫不洋溢著豪縱自然的風(fēng)光和峻峭挺拔的氣勢。

其實，對草堂形勝的描繪，杜甫寫《懷錦水居止二首》之前，曾推出一個特寫鏡頭，即《絕句三首》其二云： “水檻溫江口，茅堂石筍西。移船先主廟，洗藥浣花溪。”王嗣奭說： “言草堂形勝，又思留住。”仇兆鰲亦說： “見成都形勝，而仍事游覽也?！笨梢娺@塊形勝之地，很值得“居止”。不過，在這詩里，王嗣奭也有未弄清之處： “但溫江在成都西五十里，水檻亦不相及，不解所謂”（《杜臆》卷之六）。其所以“不解”，就在于他見木不見林，只看到草堂形勝，沒有看到與之相連屬的其他形勝之地。

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杜甫具有“視通萬里”的創(chuàng)作本領(lǐng)，善于在相距遙遠的此岸與彼岸之間牽線搭橋，塑造一個又一個的立體浮雕。這里，詩人巧妙地不僅把草堂形勝與成都形勝掛鉤，同時又與蜀中一些形勝之地連在一起。水檻與溫江相距不過“四五十里”，而“錦水居止”與之“相及”的就更加遼闊了： “西山白雪”與“錦城曛黃”遙遙相映， “巫峽水”與“錦江波”千里來相會。這是絕妙的蜀中形勝圖。杜甫之所以念念不忘這些“形勝地”，其一的首二句揭示了嚴(yán)峻的重大因素。玄宗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后，唐代的歷史由統(tǒng)一進入了分裂的時期。在這時期里，一些懷有野心的地方官吏，利用他們的地位，形成封建割據(jù)勢力。這些地方割據(jù)勢力，與朝廷之間以及他們彼此之間的各種矛盾，帶來了大大小小的戰(zhàn)亂不息，使人民處于一場浩劫之中。蜀中也不例外。

前人多認為：杜甫因崔旰亂蜀而懷思草堂。這是不錯的。不過，倘若從詩中提到的“軍旅”、“天險”、“雪嶺”、“錦城曛黃”等句看，所謂“風(fēng)塵戰(zhàn)伐多”，顯然不僅針對崔旰之亂而言，可以說此句概括了杜甫入蜀后所遭遇的各種戰(zhàn)亂，似乎更符合當(dāng)時的社會歷史實際。例如，寶應(yīng)元年（762年）年詩人在成都草堂寫道： “戎馬交馳際，柴門老病身?！薄敖吿で嗔T，回首見旌旗。風(fēng)起春城暮，高樓鼓角悲?！睆V德元年（765年）十月在閬州寫道： “十室?guī)兹嗽冢娇兆远?。路街唯見哭，城市不聞歌。漂梗無安地，銜枚有荷戈。官軍未通蜀，吾道竟如何。”永泰元年（765年）在云安寫道： “萬國皆戎馬，酣歌淚欲垂?！薄扒澳暧逯輾⒋淌?，今年開州殺射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庇绕渲档米⒁獾模稇彦\水居止二首》同時同地所作的《將曉二首》其一云： “巴人常小梗，蜀使動無邊?！薄抖旁娫斪ⅰ芬S鶴說：“‘巴人常小梗’，謂上元間，劍南東川節(jié)度兵馬使段子璋反，伏誅。寶應(yīng)初劍南西山兵馬使徐知道反，伏誅。明年劍南西山兵馬使崔旰反，殺成都節(jié)度使郭英義?！彼^“常小?！迸c“戰(zhàn)伐多”，正是同一含義的不同說法。此外，“常小?！钡摹肮！?，還應(yīng)包括吐蕃。據(jù)《唐書·郭正一傳》：“高宗召群臣問所以制戎？正曰：‘吐蕃曠年梗寇，師數(shù)出；坐費糧貲?！惫？苤笍姾返耐罗?，所以趙次公解釋“天險”為“憂吐蜀能犯蜀之險也”，解釋“雪嶺”為“吐蕃中山”（《九家集注杜詩》）。它是有一定依據(jù)的。觀此可知，那些形勝之地面臨如此頻繁的各種戰(zhàn)亂，使詩人牽腸掛肚。 “雪嶺白”和“錦城黃”在詩人心靈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杜甫對草堂有過多次的懷念。避亂梓州時，他深恐草堂遭到焚毀，焦慮著綠竹和小松難以成長；一旦戰(zhàn)亂稍有平息，便在重返草堂途中，想象著如何過幾天安定的生活。而這最后一次在云安的懷念，又比前幾次的懷念內(nèi)涵更加深刻得多；詩人似乎察覺到：日趨沒落的唐帝國，對混亂的地方割據(jù)勢力，已經(jīng)難以控制了。蜀中“形勝地”無日不在戰(zhàn)亂中受到嚴(yán)峻威脅。 “回首”固然“茫茫”，深重的災(zāi)難卻依然蔓延。杜甫對草堂的懷念，不僅僅是對個人“居止”的依依眷戀，同時是對其他形勝之地的衷心愛護，這是詩人從另一角度來傾吐他一貫憂國憂民的深切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