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其四

此詩寫對菊飲酒的悠然自得，實(shí)際蘊(yùn)藏著深沉的感傷。

秋天是菊花的季節(jié)。在百花早已凋謝的秋日，惟獨(dú)菊花不畏嚴(yán)霜，粲然獨(dú)放，表現(xiàn)出堅(jiān)貞高潔的品格。惟其如此，作者非常愛菊，詩中屢次寫到，而且常常把它同松聯(lián)系在一起，如《和郭主簿》：“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薄稓w去來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贝嗽娛拙洹扒锞沼屑焉保嗍菍盏膬A心贊美。“有佳色”三字極樸素，“佳”字還暗點(diǎn)出眾芳凋零，惟菊有傲霜之色，如果換成其他秾麗字眼，比如“麗”、“粲”、“絢”之類，反倒惡俗不堪。前人稱此句“洗盡古今塵俗氣”（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引艮齋語），并非虛譽(yù)?！把`”（yì意），通“浥”：沾濕?！岸蕖?，拾取?！坝ⅰ奔椿?。“裛露掇其英”，帶露摘花，色香俱佳。采菊是為了服食，菊可延年益壽。作者《九日閑居》就有“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之旬。曹丕《與鐘繇九日送菊書》云：“輔體延年，莫斯（指菊）之貴。謹(jǐn)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shù)?！笨梢姺尘栈ǎ橇娘L(fēng)氣。屈原《離騷》說：“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惫史尘栈ú粌H在強(qiáng)身，還有志趣高潔的喻意，而通篇之高遠(yuǎn)寓意，亦皆由菊引發(fā)。

秋菊佳色，助人酒興，作者不覺一杯接著一杯，獨(dú)自飲起酒來。“泛”這里是縱情飲酒的意思?！巴鼞n物”指酒?！对娊?jīng)·邶風(fēng)·柏舟》“微我無酒，以遨以游”，毛《傳》：“非我無酒可以遨游忘憂也?！庇植懿佟抖谈栊小罚骸昂我越鈶n，惟有杜康?！保ㄏ鄠鞫趴凳情_始造酒的人，這里用作酒的代稱。）如果心中無憂，就不會想到“忘憂”，這里透出了作者胸中的郁憤之情。“遺世”，遺棄、超脫俗世，主要是指不去做官。明黃文煥《陶詩析義》說：“遺世之情，我原自遠(yuǎn)，對酒對菊，又加遠(yuǎn)一倍矣。”分析甚確。不過，結(jié)合“忘憂”看，這里的“遺世”，也含有憤激的成分。因?yàn)闇Y明本來很想做一番“大濟(jì)于蒼生”（《感士不遇賦》）的事業(yè)，只是后來在官場中親眼看到當(dāng)時政治黑暗，這才決計(jì)歸隱的。

后面六句具體敘寫飲酒的樂趣和感想，描繪出一個寧靜美好的境界，是對“遺世情”的形象寫照。這里寫的是獨(dú)醉。他既沒有孔融“坐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后漢書·鄭孔荀列傳》載孔融語）那樣的豪華氣派，也不像竹林名士那樣“縱酒昏酣”，而是一個人對菊自酌。獨(dú)飲本來容易使人感到寂寞，但五、六兩句各著一“雖”字、“自”字，就洗去孤寂冷落之感，“自”字顯得那壺兒似也頗解人意，為詩人手中的酒杯殷勤地添注不已。“傾”字不僅指向杯中斟酒，還有酒壺傾盡之意，見出他自酌的時間之長，興致之高，飲酒之多。所以從這兩句到“日入”兩句，不僅描寫的方面不同，還包含著時間的推移。隨著飲酒增多，作者的感觸也多了起來。

再下二句，“群動”泛指各種動物，“息”是止息?！叭杖肴簞酉ⅰ笔强傉?，“歸鳥趨林鳴”是于群動中特取一物以證之；也可以說，因見歸鳥趨林，所以悟出日入之時正是群動止息之際?！摆叀笔莿討B(tài)，“鳴”是聲音，但惟有在特別空曠靜寂的環(huán)境中，才能更加顯出飛鳥趨林，更加清晰地聽到鳥兒的聲音，這是以動寫靜、以聲寫寂的表現(xiàn)手法。而環(huán)境的寧靜優(yōu)美，又襯托出作者的閑適心情。這二句是寫景，同時也是淵明此時志趣的寄托。淵明詩中寫到鳥的很多，尤其歸隱以后，常常借歸鳥寓意。除此詩外，他如“翼翼歸鳥，相林徘徊。豈思天路，欣及歸棲”（《歸鳥》），“翼翼歸鳥，戢羽寒條?！D繳奚施，已卷（倦）安勞”（《歸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還有“云無心而出蚰，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辭》），“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等等。這些詩中的歸鳥，都是作者的藝術(shù)化身。趨林之鳥本來是無意中所見，但它卻喚起了作者的感慨深思：“群動”皆有止息之時，飛鳥日落猶知還巢，人生何獨(dú)不然？鳥兒始飛終歸的過程，正好像是作者由出仕到歸隱的生活歷程。這里既是興，也是比，又是即目寫景，三者渾然一體，使人不覺，表現(xiàn)手法非常高妙。

末尾寫所以歸隱之故，表達(dá)了隱居終身的決心?！皣[”是撮口發(fā)出長而清越的聲音，是古人抒發(fā)感情的一種方式?！皣[傲”謂歌詠?zhàn)缘?，無拘無束。《飲酒》第五首《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知東軒即在此東籬內(nèi)，東籬之下種有菊花。對菊飲酒，嘯歌采菊，自是人生之至樂。“得此生”是說不為外物所役使，按著自己的心意自由地生活，也就是蘇東坡所說的“靖節(jié)以無事自適為得此生，則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東坡題跋·題淵明詩》）“得此生”和“失此生”實(shí)指歸隱和做官。嘯傲東軒，是隱居悠閑之樂的形象描繪，它是贊美，是慶幸，也是意愿。然而，“聊復(fù)”（姑且算是）一詞，又給這一切罩上了一層無可奈何的色彩，它上承“忘憂”、“遺世”，仍然表現(xiàn)出壯志難酬的憾恨，并非一味悠然陶然。

清人吳淇曾將此詩同這組詩的第五首《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加以比較，認(rèn)為“上章（即“結(jié)廬”一首）寫自得中帶不得有為之意，此章寫不得有為帶自得之意”（《六朝選詩定論》），所論極精辟。正是“不得有為”同“自得”的矛盾，使得此詩曠達(dá)和感傷這兩種感情水乳交融，并存于同一詩句中。這個特點(diǎn)不僅大大擴(kuò)展了詩的內(nèi)涵，使之更加含蓄蘊(yùn)藉，還使作品帶上濃厚的抒情氣氛，而這正是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蘇軾《與蘇轍書》）的具體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