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寫周宣王憂旱的詩。是所謂“宣王變《大雅》”的第一篇(其他五篇是《崧高》、《烝民》、《韓奕》、《江漢》和《常武》)。通過比較詳盡的敘寫,具體深入地反映了西周末期那場大旱的嚴重,抒發(fā)了宣王為旱災而愁苦的心情。宣王時發(fā)生的這場旱災在漢、晉人的著作中雖有記載,但大都是據(jù)此詩而來,零星簡略,不似此詩具體、全面、深入。所以,這首詩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詩的作者,《毛詩序》說是仍叔,仍叔其人,《春秋》有載,然上距周宣王時已一百二十年左右,因此,他作此詩的可能性不大。本來,《毛詩序》所確定的作者,可信程度都不大,兼之時代久遠,史料闕佚,就很難確考詩的作者究竟為誰,但從詩的內(nèi)容看,這首詩很可能是宣王自作,以敘寫他畏早之甚及盼雨心切。
全詩八章,每章十句。一、二兩章寫祭神祈雨。正是需雨的時節(jié),然而日日驕陽似火,禾稼死亡,田地龜裂,人畜缺水。這當兒,人們是多么盼望老天降落一場甘霖啊!可是仰望蒼穹。毫無雨征(古人常夜間觀天象以察云雨)。“倬彼云漢,昭回于天”,星河燦爛,晴空萬哩,夕夕如此。內(nèi)心焦灼的詩人于是發(fā)出了“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薦臻”的慨嘆。無神不祭。無牲不用,禮神的玉器也用盡了,然而神靈們卻不聞不問,毫無佑助之意。這蒼天啊,好像真的是把降雨的事兒拋在腦后,徹底忘掉了;或許人們得罪了他,他在有意地懲罰人們。三、四兩章寫大旱的不可解除,主要表達了畏旱之情?!昂导却笊?,則不可推”,“旱既大甚,則不可沮”,兇暴狂猛的旱災如洪水猛獸,無法推開,無法阻攔,使“周余黎民,靡有孑遺”,造成了無法收拾的嚴重局面。再繼續(xù)下去,將國祚難永。然而“群公先正,則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寧忍予!”意謂:群公先正,我常雩祭以祈谷實,現(xiàn)在卻不助我以興云雨;至于父母先祖,尤一體之所親,一氣之所感,為什么也忍心看我遭此禍而不救呢?朱熹《詩集傳》說:“群公先正,但言其不見助,至父母先祖則以恩望之矣,所謂垂涕泣而道之也?!蔽逭聦懞调衫^續(xù)肆虐。山原禿而河湖干,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讓人無法生存下去的土地。“昊天上帝,寧俾我逐”,老天似乎是要迫使人們離開此地,他是不想讓人安居了。六章述失望痛苦之余的反思。也不是祭神不及,也不是對眾神不恭敬,細細思量,確實沒有什么罪愆,那又為何降災加害呢?七章敘君臣上下因憂旱而困窘憔悴。末章周王著力鞭策,希望臣子們“無棄爾成”,繼續(xù)祈禱上蒼。最后仰天長號,以亟求天賜安寧作結(jié)。
統(tǒng)觀全詩,作者對這次持久難弭的災禍從旱象、旱情、造成的慘重損失及所引起的心理恐慌等方面作了充分的描寫。這場大旱就是死亡之神的降臨,可以摧毀一切,消滅人類。在那個生產(chǎn)力水平還很低的時代,它會造成怎樣的人間災難,是不難想像的。這首詩在寫宣王憂旱的同時,也寫了他的事天之敬及事神之誠。在人們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還極其有限的西周末期,面對無法戰(zhàn)勝的災害,對虛無飄渺的上帝和神靈產(chǎn)生敬畏乞求心理,也是不難理解的。讀者自然不能以現(xiàn)代科學主義的觀念和標準來苛責古人。
這首詩在藝術上值得稱道的有兩點:一是摹景生動;二是夸飾手法的運用。“倬彼云漢,昭回于天”,夜晴則天河明,此方旱之象?!罢鸦赜谔臁庇职凳境鲅鐾?。久旱而望甘霖者,己所渴望見者無,己所不愿見者現(xiàn),其心情的痛苦無奈可想而知。毫無雨征,還得繼續(xù)受此大旱之苦,于是又順理成章地推出“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薦臻”四句。所以開篇這摹景之句不僅寫出了方旱之象,同時也表達了詩人的心情,并生發(fā)出下文,是獨具匠心、富有藝術魅力的詩句,因而孫鑛稱贊這首詩的起首“最有風味”(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引)。“旱既大甚,滌滌山川。旱魃為虐,如惔如焚?!边@場大旱使周地變成了不毛之地,無水之區(qū)。山空川涸,禾焦草枯,畜斃人死,大地就像用火燒燎過一樣,沒一點生氣,沒一點活力。“滌滌山川”、“如惔如焚”可謂寫盡旱魔肆虐之情狀,同時也傳達出詩人面對這種毀滅性災害的痛苦、焦灼之情。王夫之《姜齋詩話》云:“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情中景,景中情?!边@幾句詩雖然稱不上“妙合無垠”,但做到景中含情、景中寓情卻是很明顯的。
詩中“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二句早在戰(zhàn)國時代就被孟子認為是夸飾之辭的典范,備受后世批評家的關注。漢代王充《論衡·藝增篇》曰:“夫旱甚則有之矣,言無孑遺一人,增之也?!庇衷唬骸把浴矣墟葸z’,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笨梢娺@兩句是用夸張的藝術手法,以突出遭旱損失的慘重。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夸飾》說:“雖詩書雅言,風格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是以言峻則‘嵩高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o雖已甚,其義無害也。……并意深褒贊,故義成矯飾?!彼赋隹鋸埖男揶o雖然言過其實,但因為能通過形象的夸張來傳難寫之意、達難顯之情,所以在文學作品中有它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確實,“靡有孑遺”四字,所述雖非事實,但卻突出了旱情的嚴重,是反映真實,并且凸現(xiàn)了真實的傳神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