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燕姬年十五,
慣曳長裾,
不作纖纖步。
眾里嫣然通一顧,
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
除卻天然,
欲贈渾無語。
當(dāng)面吳娘夸善舞,
可憐總被腰肢誤。
窈窕燕姬年十五,
慣曳長裾,
不作纖纖步。
眾里嫣然通一顧,
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
除卻天然,
欲贈渾無語。
當(dāng)面吳娘夸善舞,
可憐總被腰肢誤。
蝶戀花·窈窕燕姬年十五譯文
蝶戀花·窈窕燕姬年十五注解
蝶戀花·窈窕燕姬年十五賞析
1906年初,王國維從蘇州的江蘇師范學(xué)堂去了北京,在晚清學(xué)部圖書局任職。因一時尚難安定,故與羅振玉之婿劉季英——《老殘游記》作者劉鶚之子,同住在羅振玉家。羅家有個男仆叫馮友,喜歡上一個旗人洗衣女子,這女子也常去羅府。劉季英便戲吟出兩句:“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可能一時沒寫成,也可能后來失了興致,這兩句就一直被壓在硯臺下面。王國維偶然看到這兩句,覺得寫得很有神韻,當(dāng)然他也知道這兩句背后的故事,據(jù)此足成《蝶戀花》一首(參龍峨精靈《觀堂別傳》)。詞云: 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當(dāng)面吳娘夸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 大概在這首詞創(chuàng)作后不久,王國維就將其編入《人間詞甲稿》,發(fā)表在他主事的《教育世界》上,這也是少數(shù)寫于北京卻被收入甲稿的詞作之一。后來,王國維應(yīng)吳昌綬之請,將之前發(fā)表的《人間詞甲稿》《人間詞乙稿》進(jìn)行刪訂整合,并補充甲乙稿發(fā)表后所寫,手寫一本《人間詞》,這首《蝶戀花》仍在其中。 龍峨精靈即劉蕙孫,乃劉季英之子。因為有了劉蕙孫的追記,使得這首詞的本事變得很明確了。雖然劉蕙孫在后來寫的《我所了解的王靜安先生》一文中關(guān)于本事的描述有一些變化,譬如與馮友的關(guān)系便沒有再提,旗女的身份雖然沒有變,但前者說是洗衣女子,后來說是一家賣水老虎灶打水的女子。關(guān)于這首詞的創(chuàng)作,也變成劉季英與王國維因為經(jīng)常同時出門,總是看著這個大腳的旗女,便起了調(diào)侃之心,劉季英先作得“窈窕”二句,為靜安所賞,但劉季英無力或無心成篇,遂將此二句奉送靜安,數(shù)日后,靜安續(xù)成此詞。 其實,劉蕙孫后來的文字刪去了旗女與馮友的戀愛關(guān)系,對于解讀這首詞倒是更稱便捷了。除了“年十五”乃指稱此女子已至“及笄”,是待嫁的年齡,可能與婚戀有關(guān)以外,此詞本身并無愛情方面的直接描寫,若因為劉蕙孫早期的文字而強作聯(lián)想,也許語境就被刻意支離了。 無論是根據(jù)劉蕙孫的追記,還是直接勘察語境,此詞的核心都是描述這位旗女的“天然”之態(tài)?!疤烊弧钡木唧w表現(xiàn)有三:其一,身材長相的天然之美,如“窈窕”“一樹亭亭花乍吐”,都是狀其身姿有一種自然風(fēng)韻,而“亭亭”二字,尤可見其身材之修長;其二,舉止自然大方,如“慣曳”二句,一方面寫出了旗人慣常的裝束,更以“不作纖纖步”表現(xiàn)出此女并未如漢族女子一般裹腳,而是一種天足,因為天足之自如,故其步履自然不是纖纖之態(tài)了。蕭艾說:“‘慣曳長裾’,旗裝也?!蛔骼w纖步’,天足也。唯賣漿旗下女子,足以當(dāng)之?!保ā锻鯂S詩詞箋校》)是契合詞境的。“曳”長裾正是為了便于放開步履,再綴一“慣”字,可見其素來天足大步之習(xí)慣。特以“不作”二字,狀其自然之天性;而且此“不作”二字,實有藐視傳統(tǒng)的意味,因為“纖纖作細(xì)步,精妙世無雙”(《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自來將纖纖細(xì)步視為女性柔婉品性之體現(xiàn)。其三,笑容燦爛之美?!版倘弧笔敲鑼懫湫v迷人之狀。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有“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之句,《文選》注即以“笑貌”來解釋“嫣”字,陽城、下蔡皆為古地名,宋玉極言其笑容之美在當(dāng)?shù)匾鸬年P(guān)注和震動情形。 王國維寫這種“天然”的魅力,除了直接描寫之外,還非常注重對比的寫法。 上闋是將旗女與“人間”的女子群體作對比,此旗女在人群中一出現(xiàn),就覺得其他女子不堪與比,黯然失色了,因為那種源自天然的窈窕身姿和嫣然之貌,是如此的清新脫俗。這一層對比其實已經(jīng)將旗女之美拔出在眾女之上?!巴ㄒ活櫋奔醋屑?xì)看一遍的意思。陳師道《小放歌行》詩云:“春風(fēng)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边@首詩素被視為是陳師道以娉婷美女自喻高才,大概要盡力展現(xiàn)自己的才能,所以才“不惜卷簾通一顧”了,目的是讓“君”看分明。王國維當(dāng)然不一定就是這個意思了。陳師道詩之“通一顧”乃自炫之意,王國維詞之“通一顧”不過是為了與人間的美女更多地進(jìn)行比較的意思。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顏色”本身就是形容有姿色的女子,如白居易《長恨歌》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比碎g這些平常看來頗有姿色的女子,在此旗女的映照下,也不免相形見絀,可見此旗女的美確實不同凡響。 下闋則將燕姬與吳娘進(jìn)行地域性的對比。燕姬就是北方美女的意思,《古詩十九首》即有“燕趙多佳人”之句。而吳娘一般指江南尤其是蘇州一帶的女子。王國維此詞雖然作于北京,但也是從蘇州離開不久,故吳娘之美自是尚在印象之中。蘇州女子以善舞出名,白居易《憶江南》有“吳娃雙舞醉芙蓉”之句,極力形容吳地女子的舞姿之美。舞者多細(xì)腰,此細(xì)腰往往非天然長成,而是因舞蹈之需刻意訓(xùn)練而成,故此細(xì)腰多失自然之美。《韓非子》即有“楚靈王好細(xì)腰,而國中多餓人”之說,可見此細(xì)腰背后其實飽含著心酸。且吳娃雙舞,多因酒宴助興而起,為取悅客人,自是極力表演。而一旦與“表演”有了關(guān)系,“天然”的韻味便不能不受到遏制。王國維《留園玉蘭花》也有“窈窕吳娘自矜許,卻來花底羞無語”之句,這種“矜許”自然有失天然了。所以客人雖或因一時之興,曾當(dāng)吳娘面夸其舞藝精湛,而吳娘遂因之更加賣力,渾然忘卻“天然”之美實遠(yuǎn)在表演之上。 “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乃是對此旗女的點睛之筆。為了突出“天然”二字,王國維真是用盡筆墨,在鋪張中強化,在強化中點題,將一個長相出眾、身姿綽約修長、笑容嫣嫣、步履大方的北方旗女形象塑造出來。這樣健康、自然、大方的女性形象,在詩詞中其實是并不多見的。劉季英和王國維固然是因一時之興而作,或不無雅謔之意,但客觀上呈現(xiàn)出來的這一種女性美卻也一新耳目。 如果僅從字面上勘察這首《蝶戀花》,上面的分析自是切合本事、圓融自如的。劉季英或許只是欣賞旗女本身之美,故其拈出二句,也只在身姿體態(tài)的描寫上。而王國維不僅用對比的手法將此旗女之美予以強化,更以“天然”二字涵括這種美之特質(zhì),則說此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王國維的審美觀,當(dāng)然是合乎情理的。陳永正說:“本詞也可以作一篇詞論讀?!保ā锻鯂S詩詞全編校注》)葉嘉瑩認(rèn)為此詞通篇都具有象喻的潛能,“很可能是王氏將自己的為人修養(yǎng)與論詞之見解的兩種抽象情思化為具象之表達(dá)的‘造境’之作”(葉嘉瑩、安易《王國維詞新釋輯評》)。而在我看來,這首詞未必句句象喻,也不止是一篇詞論,而完全可以視為在審美觀念上以“天然”為旨?xì)w的一篇文學(xué)通論。參諸王國維其他論詩詞曲之語,都可以得到充分的證明。 王國維對自然美的推崇之情可見乎詞。他在《宋元戲曲考》中曾將元曲視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xué)”,又說:“古今之大文學(xué),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于元曲?!笨梢姡白匀弧蹦耸峭鯂S對文學(xué)經(jīng)典的一種基本認(rèn)知。元曲“自然”品格的形成正因為那些作者在創(chuàng)作雜劇時,并非要以之求得名譽,也沒有如司馬遷一樣要將作品“藏之名山,傳之后人”(《報任安書》),以獲后世之共鳴?!氨艘砸馀d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乘興而作,是他們筆下文字自然真實、活潑有致的原因所在。如《蝶戀花》中之旗女天足大步,即非邀人之賞,而是一種乘興的姿態(tài),故深得王國維欣賞。 比《宋元戲曲考》完成更早的《人間詞話》,雖然以境界說馳名,但境界的核心也仍是落在“自然”二字。如關(guān)于造境與寫境之分,寫境本自然而來,造境也必合乎自然,這是王國維明確要求過的。他評價姜夔的詞雖然“格韻高絕”,但畢竟讀來如霧里看花,終究相隔一層,他把“不隔”作為詞之審美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也是心中懸著“自然”的緣故。清代詞人納蘭性德被王國維視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原因無非是其“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如果不論這些具體品評,王國維關(guān)于“大家之作”的總結(jié)性意見,也不過是“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三句話而已,而每一句都關(guān)合著“自然”的要義。明乎上述種種,可見王國維對“自然”的推崇固是一貫的,則其對生活中所遇見的具有自然之美的女性會多一份關(guān)注和青睞,也就可以理解了。尤其是因為他反對“矯揉妝束之態(tài)”,則其對吳娘善舞卻為腰肢所誤,自可對應(yīng)來看。 《人間詞話》《宋元戲曲考》皆撰于此《蝶戀花》之后,我們固然可以將此二書對自然之美的推崇視為是《蝶戀花》對“天然”之美特加賞愛的延續(xù)。但若由《蝶戀花》一詞追溯其源,則王國維此前所撰《文學(xué)小言》一組17則,就特別值得關(guān)注了。 作為早期文學(xué)觀念的集中表述,王國維承西方之思想,提出“文學(xué)者,游戲的事業(yè)也”之說,而所謂“游戲”,就是排除了利祿的誘惑和刻意修飾的藝術(shù)。所以在王國維的語境中,“的文學(xué)”“文繡的文學(xué)”,都不是真文學(xué),因為其背離了“游戲”之心和自然之美。 自然之美的底蘊尤在“真實”二字。真實既是一種人格體現(xiàn),又是一種藝術(shù)傳達(dá)。王國維把屈原、陶淵明、杜甫、蘇軾四人作為中國文學(xué)之杰出代表,即是其“高尚偉大之文學(xué)”中包含著“高尚偉大之人格”。這種文學(xué)與人格的合一,在藝術(shù)上的重要體現(xiàn)之一便是根植于真實的自然。如屈原的“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便是最突出之例,而宋玉、景差及以下辭人便不免愈趨而下了。 很顯然,《文學(xué)小言》的文學(xué)觀念,在這首《蝶戀花》中有著生動的回響。王國維以一個旗女的“天然”之美,與有著“妝束”“文繡”嫌疑的吳娘之舞對照而言,再度將“自然”之韻致彰顯出來,并在此后的《人間詞話》《宋元戲曲考》中繼續(xù)拓展深化這一話題。由這一理論的演繹過程,也可見出《蝶戀花》一詞在這種審美思想前后綰合中的特別意義。
作者簡介
王國維(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國楨,字靜安,亦字伯隅,初號禮堂,晚號觀堂,又號永觀,謚忠愨。漢族,浙江省海寧人。王國維是中國近、現(xiàn)代相交時期一位享有國際聲譽的著名學(xué)者。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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