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陳基(1314-1370),字敬初,臺(tái)州臨海(今屬浙江)人,寓居吳中鳳凰山河陽里(今屬張家港市)。元末江南著名文人,受業(yè)于當(dāng)時(shí)著名學(xué)者黃溍。元末大亂,群雄紛起,割據(jù)于吳地的張士誠聞其名,召為江浙右司員外郎,參其軍事,張士誠稱王,授內(nèi)史之職,后遷學(xué)士院學(xué)士。軍旅倥傯,飛書走檄多出其手。朱元璋平吳,愛其才,召之參與《元史》的纂修工作,書成后賜金而還,卒于常熟河陽里寓所。陳基能文善書,寫的詩也有不少是反映張士誠起義軍生活。明史有傳。著有《夷白齋稿》35卷,內(nèi)詩1卷,文24卷,又外集詩、文各1卷。 更多
楔子(正末扮周榮祖同旦兒張氏,俫兒上,云)小人汴梁曹州人氏,姓周名榮祖,字伯成。
渾家張氏,孩兒長壽。
小生先世廣有家財(cái),因祖父周奉記敬理釋門,蓋起一所佛院,每日看經(jīng)念佛,祈保平安。
至我父親,一心只做人家,為修理宅舍,這木石磚瓦,無處取辦,遂將那所佛院盡毀廢了。
比及宅舍工完,我父親得了一病,百般的醫(yī)藥無效,人皆以為不信佛教之過。
我父親亡后,家私里外,都是小生掌把。
小生學(xué)成滿腹詩書,現(xiàn)今黃榜招賢,開放選場。
大嫂,我待要應(yīng)舉走一遭去,你意下如何?
(旦兒云)秀才,不知好著俺領(lǐng)了長壽孩兒,一路同去么?
(正末云)這也使的。
大嫂,有俺那祖財(cái),攜帶不去,且埋在后面墻下,房廊屋舍著行錢看守著。
俺和你帶了孩兒,上朝取應(yīng)去,但得一官半職,改換家門,可不好也!
(旦兒云)既如此,便當(dāng)收拾行李,隨你同去則個(gè)。
(正末云)大嫂,想俺祖上信佛,俺父親偏不信佛,到今日都有報(bào)應(yīng)也呵!
(唱)【仙呂】【賞花時(shí)】積善存仁為第一,暗室虧心天地和。
則俺這家豪富是祖先積,只為他施仁布德,也則要博一個(gè)孝子和賢妻。
【幺篇】可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舉意之前悔后遲。
空內(nèi)有神祗,(帶云)俺父親呵!
(唱)不合興心兒拆毀,今日個(gè)客路里怨他誰!
(同下)第一折(外扮靈派侯,領(lǐng)鬼力上,詩云)赫奕丹青廟貌隆,天分五岳鎮(zhèn)西東。
時(shí)人不識(shí)陰功大,但看香煙散滿空。
吾神乃東岳殿前靈派侯是也。
想東岳泰山者,乃群仙之祖,萬峰之尊,天地之孫,神靈之祚,在于兗州地方。
古有金輪皇帝,妻乃彌輪仙女,夜夢吞二日,覺而有孕,所生二子,長曰金虹氏,次曰金蟬氏。
金虹氏乃東岳圣帝是也。
圣帝在長白山有功,封為古歲太岳真人,漢明帝時(shí)封為泰山元帥,管十八地獄七十四司生死之期。
自堯舜禹湯周秦漢魏,則有都天府君之位。
自唐武后垂拱三年七月初一日,封為東岳之神,至開元十三年,加為天齊王,宋真宗朝封為東岳齊大生神圣帝。
這的是天地循環(huán),周而復(fù)始。
便好道:
不孝謾燒千束紙,虧心空爇萬爐香。
神靈本是正直做,不受人間枉法贓。
如今陽世有一人,乃是賈仁。
此人在吾神廟中埋天怨地,告訴神明,只說不憐憫他。
想他今日必然又來告訴,吾神自有個(gè)顯應(yīng)。
這早晚敢待來也!
(凈扮賈仁上,詩云)又無房舍又無田,每日城南窯里眠。
一般帶眼安眉漢,何事手中偏沒錢?
小可曹州人氏賈仁的便是。
幼年間父母雙亡,別無甚親眷,則我單身獨(dú)自,人見我十分過的艱難,都喚我做窮賈兒。
想人生世間,有那等騎鞍壓馬,富貴奢華,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偏賈仁吃了那早起的,無那晚夕的;
每日燒地眠炙地臥,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可也是一世人。
天那!
你也睜開眼波,兀的不窮殺賈仁也!
我每日家不會(huì)做甚么營生,則是與人家挑土筑墻,和泥托坯,擔(dān)水運(yùn)漿,做坌工生活度日,到晚來在那破瓦窯中安身。
今日替人家打著一堵兒墻,打起半堵兒,只為氣力不加,還有半堵兒不曾打的。
我如今困乏了,且歇一歇。
這里有一所東岳靈派侯廟,我去那廟中訴我這苦楚去,就燒一炷香去。
天那,兀的不窮殺賈仁也!
(做到廟跪科,云)我也無那香,只是捻土為香,禱告神靈可憐見。
小人是賈仁,想有那等騎鞍壓馬,穿羅著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
我賈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燒地眠,炙地臥,窮殺賈仁也!
上圣,但有些小富貴,我也會(huì)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bǔ)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我可也舍的,則是圣賢可憐見我。
說話中間,覺得身體有些困倦,我且在這屋檐下暫時(shí)歇息咱。
(做睡倒科)(靈派侯云)鬼力,與我攝過賈仁來者!
(問云)兀那賈仁,你為何在吾神廟中埋天怨地,怨恨俺神靈,你主何緣故?
(賈仁做拜科,云)上圣可憐見,小人怎敢埋天怨地。
我想賈仁生于人世之間,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燒地眠,炙地臥,窮殺賈仁也!
上圣可憐見,但與我些小衣祿食祿,我賈仁也會(huì)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bǔ)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我可也舍的。
上圣,則是可憐見咱。
(靈派侯云)這樁事曾福神該管。
鬼力,與我喚的增福神來者。
(正末扮增福神上,云)小圣增福神也。
掌管人間生死、貴賤、高下、六科、長短之事,十八地獄,七十四司。
我想塵世人心性迷癡,不知為善。
只看那奈河潺潺,金橋之上并無一人也呵。
(唱)【仙呂】【點(diǎn)絳唇】這等人輕視貧乏,不恤鰥寡。
天生下、一種奸滑,將神鬼都瞞唬。
(正末云)常言道: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信有之也!
(唱)【混江龍】你休要虛貪聲介,但存的那心田一寸是根芽。
不肯道甘貧守分,都則待僥幸成家。
自拿著殺子殺孫笑里刀,怎留的好兒好女眼前花。
你則看那陽間之事,正和俺陰府無差,明明折挫,暗暗消乏。
這等人動(dòng)則是忘人恩、背人義、昧人心,管甚么敗風(fēng)俗、殺風(fēng)景、傷風(fēng)化!
怎能夠長享著肥羊法酒,異錦的這輕紗?
(做見科,云)上圣呼喚小神,有何法旨?
(靈派侯云)今陽世間有一賈仁,每日在吾廟中埋天怨地,怪恨俺神靈。
你與我問他去。
(正末云)理會(huì)的。
(做問科,云)兀那賈仁,是你怪恨俺這神靈來么?
(賈仁云)上圣可憐見,俺賈仁怎敢怪恨您這神靈。
我則說世上有那等人,穿羅著錦,騎鞍壓馬,吃好的,用好的,他又有錢鈔使。
他也是一個(gè)人,偏我賈仁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
燒地眠,炙地臥,兀的不窮殺賈仁也!
則怨我小人的命薄,怎敢埋天怨地?
上圣可憐見,則與我些小衣祿食祿,我也會(huì)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bǔ)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我可也舍的。
上圣,則是可憐見咱。
(正末云)噤聲!
(回云)上圣,此人平日之間,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殺生害命,當(dāng)受凍餓而死。
上圣管他做甚么!
(靈派侯云)則怕注的他這衣祿食祿差了么?
(正末唱)【油葫蘆】那一個(gè)紅臉兒的閻王不是耍,捏胎兒依正法,則他注生的分?jǐn)?shù)幾曾差?
這等人向官員財(cái)主里難安插,好去那驢騾狗馬里剛投下。
又不曾將他去油鍋里炸,又不曾將他去劍樹上殺。
據(jù)著那阿鼻地獄天來大,但得個(gè)人身體便可也不虧他。
(靈派侯云)尊神,論此等人在世,不知怎生貪財(cái)好賄,害眾成家也。
(正末唱)【天下樂】這等人何足人間掛齒牙,他前世里奢華,那一片貪財(cái)心沒亂煞,則他油鍋內(nèi)見錢也去撾。
富了他這一輩人,窮了他那數(shù)百家,今世里受貧窮還報(bào)他。
(賈仁云)上圣休聽增福神說,念小人不是這樣人。
小人是個(gè)好人,平日之間也是個(gè)看經(jīng)念佛,吃齋把素,行善事的人。
上圣怎生可憐見,與小人些小富貴,可也好也!
(正末云)你這廝平昔之間,扭曲作直,拋撒五谷,傷殘物命,害眾成家,你怎生能夠發(fā)跡那?
(靈派侯云)尊神,此人前生拋撒凈水,作賤五谷,今世正當(dāng)凍死餓死也。
(正末唱)【那吒令】你前世里造下,今世里折罰;
前世里狡猾,今世里叫華;
前世里拋撒,今世里餓殺。
(賈仁云)我平昔間也是個(gè)敬天地,尊法度,和弟兄,睦六親,信佛法,禮三光,孝父母,不偷盜。
我是個(gè)心慈好善的人,現(xiàn)如今吃長齋哩!
上圣,但與我些小富貴,我做本分營生買賣去也。
(正末唱)你使的是造惡心,但說的是虧心話,不肯做本分生涯。
(靈派侯云)正是虧心折盡平生福,行短天教一世貧。
吾神自有點(diǎn)檢,怎瞞的過也。
(正末唱)【鵲踏枝】虧心也盡由他,造惡也怎瞞咱,上面有湛湛青天,下面有漫漫黃沙。
請(qǐng)上圣鑒察,枉將他救拔,俺可管他甚貧富窮達(dá)。
(賈仁云)上圣,我爺娘在時(shí),也還奉養(yǎng)他好好的,從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緣故,顛倒一日窮一日了,我也在爺娘墳上燒錢裂紙,澆茶奠酒,我這淚珠兒至今不曾干,至是一個(gè)孝順的人。
(正末云)噤聲!
(唱)【寄生草】你爺娘在生時(shí)耽饑餓,死了也奠甚茶?
則你那淚珠兒滴盡空瀟灑,瀽了些漿水飯那里肯道停時(shí)霎,巴的那紙錢灰燒過無牽掛。
你可便瀽了那百壺漿也濕不透墓門前,澆的那千種茶怎流得到黃泉下?
(靈派侯云)尊神,這等窮兒乍富,瞞心昧己,欺天誑地,只要損別人安自己,正是一世兒不能夠發(fā)跡的。
(正末唱)【六幺序】這人沒錢時(shí)無些話,才的有便說夸,打扮似大戶豪家。
你看他聳起肩胛,迸定鼻凹,沒半點(diǎn)和氣謙洽。
每日在長街市上把青驄跨,只待要弄柳拈花,馬兒上扭捏著身子兒詐。
做出那般般樣勢,種種村沙!
【幺篇】則說街狹,更嫌人雜,把玉勒牢拿,玉鞭忙加。
攛行花踏,見的白蹅,問甚么鄰家,那肯道樊鞍下馬,直將窮民來傲慢殺。
(賈仁云)上圣,我賈仁不是這等人。
你但與我些小富貴,我也會(huì)和街坊,敬鄰里,識(shí)尊卑,知上下。
只愿上圣可憐見咱。
(正末唱)他雖則消乏,也是你鄰里家,須索將禮數(shù)酬答。
則你那自尊自貴無高下,真乃是井底鳴蛙。
似這等待窮民肚量些兒大,則你那酸寒乞儉,怎消得富貴榮華!
(靈派侯云)尊神,據(jù)著賈仁埋天怨地,正當(dāng)凍死餓死。
便好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
吾等體上帝好生之德,權(quán)且與他些福力咱。
(正末云)既如此,待小圣看去波。
(做看科,云)上圣,據(jù)著這廝正當(dāng)凍死餓死。
今奉上圣法旨,權(quán)且借些福力與他。
看的有曹州曹南周家莊上,他家福力所積,陰功三輩,為他一念差池,合受折罰。
我如今將那家的福力、權(quán)且借與他二十年。
等到二十年后,著他雙手兒交還本主便了。
(靈派侯云)這個(gè)使的。
(正末云)兀那賈仁。
(賈仁做應(yīng)科)(正末云)你本當(dāng)凍死餓死,上圣可憐見,借與你些福力。
今有曹州曹南周家莊上,所積陰功三輩,只因一念差池,合受折罰。
我如今將那家福力權(quán)且借與你二十年,待到二十年后,你兩只手兒交付還他那本主。
你記者:
比及你去呵,索錢的可早等著你也。
(賈仁做拜謝科,云)謝上圣濟(jì)拔之恩。
我便做財(cái)主去也。
(正末云)噤聲!
(唱)【賺煞】則你這成家子未安身,那個(gè)破家鬼先生下。
(賈仁云)我若做了財(cái)主呵,穿一架子好衣服,騎著一匹好馬,去那三山骨上贈(zèng)他一鞭,那馬不剌剌。
(正末云)做甚么?
(賈仁云)沒,我則這般道。
(正末做笑科,唱)我則是借與你那錢龍兒入家,有限次的光陰你權(quán)掌把,(賈仁云)上圣可憐見,不知借與我?guī)资辏?br>(正末唱)我則是借與你二十年仍舊還他。
(賈仁云)上圣,怎么可憐見,則借得小人二十年?
左右是一個(gè)小字兒,高處再添上一畫,借的我三十年,可也好也?
(正末云)噤聲!
這廝還不足哩!
(唱)你還待告增加,怎知這禍福無差,貧和富都是前緣非浪假。
為甚么桃花向三月奮發(fā),菊花向九秋開罷?
(帶云)你道為甚么那?
(唱)也則為這天公不放一時(shí)花。
(靈派侯云)兀那賈仁,據(jù)著你正當(dāng)凍死餓死,吾神體上帝好生之德,權(quán)且借與你二十年福力,二十年后,交還與那本主。
便好道:
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不是不報(bào),時(shí)辰未到。
天若不降嚴(yán)霜,松柏不如蒿草。
神明若不報(bào)應(yīng),積善不如作惡。
莫瞞天地莫瞞心,心不瞞時(shí)禍不侵。
十二時(shí)中行好事,災(zāi)星變作福星臨。
(做揮手科,云)賈仁,你休推睡里夢里。
(并下)(賈仁做醒科,云)哎呀,一覺好睡也,原來是南柯一夢。
恰才上圣分明的對(duì)我說,曹州曹南周家莊上的福力,借與我二十年,我如今便做財(cái)主。
財(cái)主也,知他在那里?
便好道夢是心頭想,信他做甚么?
還有半堵墻兒不曾打的哩我可去打那半堵墻兒去。
天那,兀的不窮殺賈仁也!
(下)第二折(外扮陳德甫上,詩云)耕牛無宿科,倉鼠有余糧。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小可姓陳,雙名德甫,乃本處曹州曹南人氏。
幼年間攻習(xí)詩書,頗親文墨,不幸父母雙亡,家道艱難,因此將儒業(yè)廢棄,與人家做個(gè)門館先生,度其日月。
此處有一個(gè)是賈老員外,有萬貫家財(cái),鴉飛不過的田產(chǎn)物業(yè),油磨坊,解典庫,金銀珠翠,綾羅緞目占,不知其數(shù)。
他是個(gè)巨富的財(cái)主。
這里可也無人,一了他一貧如洗,專與人家挑土筑墻,和泥托坯,擔(dān)水運(yùn)漿,做坌工生活,常是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人都叫他做窮賈兒。
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這幾年間暴富起來,做下潑天也似家私。
只是那員外雖然做個(gè)財(cái)主,爭奈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
別人的東西恨不得擘手奪將來,自己的東西舍不的與人;
若與人呵,就心疼殺了也。
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館,這館也不是教學(xué)的館,無過在他解典庫里上些帳目。
那員外空有家私,寸男尺女皆無。
數(shù)次家常與小可說:
街市上但遇著賣的或男或女,尋一個(gè)來與我兩口兒喂眼。
小可已曾吩咐了店小二,著他打聽著,但有呵便報(bào)我知道。
今日無甚事,到解典庫中看看去。
(下)(凈扮店小二上,詩云)酒店門前三尺布,人來人往圖主顧,做下好酒一百缸,倒有九十九缸似頭醋。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
俺這酒店是賈員外的。
他家有個(gè)門館先生,叫做陳德甫。
三五日來算一遭帳。
今日下著這般大雪,我做了一缸新酒,不供養(yǎng)過不敢賣,待我供養(yǎng)上三杯酒。
(做供酒科,云)招財(cái)利市土地,俺這灑一缸勝似一缸。
俺將這酒簾兒掛上,看有甚么人來?
(正末周榮祖領(lǐng)旦兒、俫兒上,云)小生周榮祖,嫡親的三口兒家屬,渾家張氏,孩兒長壽。
自應(yīng)舉去后,命運(yùn)未通,功名不遂。
這也罷了!
豈知到的家來,事事不如意,連我祖遺家財(cái),埋在墻下的,都被人盜去。
從此衣食艱難,只得領(lǐng)了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圖他救濟(jì)。
偏生這等時(shí)運(yùn),不遇而回。
正值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
(旦兒云)秀才,似這等大風(fēng)大雪,俺每行動(dòng)些兒。
(俫兒云)爹爹,凍餓殺我也。
(正末唱)【正宮】【瑞正好】赤緊的路難通,俺可也家何在?
休道是乾坤老山也頭白。
四野凍云垂,萬里冰花蓋,肯分的俺三口兒離鄉(xiāng)外。
(帶云)大嫂,你看大雪也。
(唱)【滾繡球】是誰人碾瓊瑤往下篩?
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
恰便似玉琢成六街承三陌,恰便似粉妝就展閣樓臺(tái)。
(帶云)似這雪呵,(唱)便有那韓退之藍(lán)關(guān)前冷怎當(dāng)?
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帶云)似這雪呵,(唱)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則俺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
(做寒戰(zhàn)科,帶云)勿、勿、勿!
(唱)眼見的一家受盡千般苦,可甚么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shí)難捱。
(旦兒云)秀才,似這般風(fēng)又大,雪又緊,俺且去那里避一避,可也好也。
(正末云)大嫂,俺到那酒務(wù)兒里避雪去來。
(做見科,云)哥哥支揖。
(店小二云)請(qǐng)家里坐吃酒去。
秀才,你那里人氏?
(正末云)哥哥,我那得那錢來買酒吃!
小生是個(gè)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去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里無食,一徑的來這里避一避兒。
哥哥,怎生可憐見咱?
(店小二云)那一個(gè)頂著房子走哩〉你們且進(jìn)來避一避兒。
(正末做同進(jìn)科,云)大嫂,你看這雪越下的緊了也。
(唱)【倘秀才】餓的我肚里饑失魂喪魄,凍的我身上冷無顏落色。
這雪呵,偏向俺窮漢身邊亂灑來。
(帶云)大嫂(唱)你看雪深埋腳面,風(fēng)緊透人懷,我忙將這孩兒的手揣。
(店小二做嘆科,云)你看這三口兒,身上無衣,肚里無食;
偌大的風(fēng)雪,到俺店肆中避避。
哪里不是積福處?
家里來,家里來。
我見這個(gè)人身上單寒,我早晨間供養(yǎng)的利市酒三蠱兒,我與那秀才蠱吃。
兀那秀才,俺與你蠱酒吃。
(正末云)哥哥,我那里得那錢鈔來買酒吃?
(店小二云)俺不要你錢鈔。
我見你身上單寒,與你蠱酒吃。
(正末云)哥哥說不要小生錢,則這等與我蠱酒吃,多謝了哥哥。
(做吃酒科,云)好酒也。
(唱)【滾繡球】見哥哥酒斟著磁盞臺(tái),香濃也勝琥珀,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現(xiàn)錢多賣,問甚么新醉茅柴。
(帶云)這酒呵,(唱)賽中山宿醞開,笑蘭陵高價(jià)抬,不枉了喚做那鳳城春色,(帶云)我飲一杯呵,(唱)恰便似重添上一件錦胎。
(帶云)這雪呵,(唱)似千團(tuán)柳絮隨風(fēng)舞,(帶云)我恰才咽下這杯酒去呵,(唱)可又早兩朵桃花上臉來,便覺的和氣開懷。
(旦兒云)秀才,恰才誰與你酒吃來?
(正末云)是那賣酒的哥哥,見我身上單寒,可憐見我,與我了蠱酒吃。
(旦兒云)我這一會(huì)兒身上寒冷不過,你怎生問那賣酒的討一蠱酒兒也我吃,可也好也。
(正末云)大嫂,羞人答答,教我怎生問他討酒吃?
(做對(duì)店小二揖科,云)哥哥,我那渾家問我那里吃酒來,我便道:
賣酒的哥哥見我身上單寒,與了我一蠱酒兒吃。
他便道:
我身上冷不過,怎生再討得半蠱酒兒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你娘子也要蠱酒吃,來、來、來,俺舍這蠱酒兒與你娘子吃罷。
(正末云)多謝了哥哥。
大嫂,我討了一蠱酒來,你吃,你吃。
(俫兒云)爹爹,我也要吃一蠱。
(正末云)兒也,你著我怎生問他討那?
(又做揖科,云)哥哥,我那孩兒道:
爹爹,你那里得這酒與奶奶吃來?
我便道:
那賣酒的哥哥又與了我一蠱兒吃。
我那孩兒便道:
怎生再討的一蠱兒我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這等,你一發(fā)搬在俺家中住罷。
(正末云)哥哥,那里不是積福處!
(店小二云)來、來、來,俺再與你這一蠱兒酒。
(正末云)多謝了哥哥。
孩兒,你吃、你吃。
(店小二云)比及你這等貧呵,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
(正末云)我怕不肯!
但未知我那渾家心里何如?
(店小二云)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
(正末云)大嫂,恰才那賣酒的哥哥道:
似你這等饑寒,將你那孩兒與了人可不好?
(旦兒云)若與了人,倒也強(qiáng)似凍餓死了。
只要那一份人家養(yǎng)的活,便與他去罷。
(正末做見店小二,云)哥哥,俺渾家肯把這個(gè)小的與了人家也。
(店小二云)秀才,你真?zhèn)€要與人?
(正末云)是,與了人罷。
(店小二云)我這里有個(gè)財(cái)主要,我如今領(lǐng)你去。
(正末云)他家里有兒子么?
(店小二云)他家兒女并沒一個(gè)兒哩。
(正末唱)【倘秀才】賣與個(gè)有兒女的是孩兒命衰,賣與個(gè)無子嗣的是孩兒大采,撞著個(gè)有道理的爹娘是孩兒修福來。
(帶云)哥哥,(唱)你救孩兒一身苦,強(qiáng)似把萬僧齋,越顯的你個(gè)哥哥敬客。
(店小二云)既是這等,你兩口兒則在這里,我叫那買孩兒的人來。
(做向古門叫科,云)陳先生在家么?
(陳德甫上,云)店小二,你喚我做甚么?
(店小二云)你前日吩咐我的事,如今有個(gè)秀才,要賣他小的,你看去。
(陳德甫云)在那里?
(店小二云)則這個(gè)便是。
(陳德甫做看科,云)是一個(gè)有福的孩兒也。
(正末云)先生支揖。
(陳德甫云)君子恕罪。
敢問秀才那里人氏?
姓甚名誰?
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
(正末云)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榮祖,字伯成。
因家業(yè)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愿過房與人為兒。
先生,你可作成小生咱。
(陳德甫云)兀那君子,我不要這孩兒。
這里有個(gè)賈老員外,他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你這孩兒,他有潑天也似家緣家計(jì),久后就是你這孩兒的。
你跟將我來。
(正末云)不知在那里住?
我跟將哥哥去。
(攜旦兒同俫兒下)(店小二云)他三口兒跟的陳先生去了也。
待我收拾了鋪面,也到員外家看看去。
(下)(賈仁同卜兒上,云)兀的不富貴殺我也。
常言道:
人有七貧八富,信有之也。
自家賈老員外的便是。
這里也無人。
自從與那一分人家打墻,刨出一石槽金銀來,那主人也不知道,都被我悄悄的搬運(yùn)家來,蓋起這房廊、屋舍、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都如水也似的長將起來。
我如今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那一個(gè)敢叫我做窮賈兒?
皆以員外呼之。
但是一件,自從有這家私,娶的個(gè)渾家也有好幾年了,爭奈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產(chǎn),教把那一個(gè)承領(lǐng)?
(做嘆科,云)我平昔間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我可不知怎生來這么慳吝苦克?
若有人問我要一貫鈔呵,哎呀,就如同挑我一條筋相似。
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慳賈兒,這也不必題起。
我這解典庫里有一個(gè)門館先生,叫做陳德甫,他替我家收錢舉債。
我數(shù)番家吩咐他,或兒或女尋一個(gè)來,與我兩口兒喂眼。
(卜兒云)員外,你既吩咐了他,必然訪得來也。
(賈仁云)今日下著偌大的雪,天氣有些寒冷。
下次小的每,少少的釃些熱酒兒來,則撕只水雞腿兒來,我與婆婆吃一蠱波。
(陳德甫同正末、旦兒、俫兒上,云)秀才,你且在門首等著,我先過去與員外說知。
(做見科,賈仁云)陳德甫,我數(shù)番家吩咐你,教你尋一個(gè)小的,怎這般不會(huì)干事?
(陳德甫云)員外,且喜有一個(gè)小的哩。
(賈仁云)有在那里?
(陳德甫云)現(xiàn)在門首。
(賈仁云)他是個(gè)甚么人?
(陳德甫云)他是個(gè)窮秀才。
(賈仁云)秀才便罷了,甚么窮秀才!
(陳德甫云)這個(gè)員外,有那個(gè)富的來賣兒女那!
(賈仁云)你教他過來我看。
(陳德甫出,云)兀那秀才,你過去把體面見員外者。
(正末做揖科,云)先生,你須是多與我些錢鈔。
(陳德甫云)你要的他多少?
這事都在我身上。
(正末云)大嫂,你看著孩兒,我見員外去也。
(做入科,云)員外支揖。
(賈仁云)兀那秀才,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誰?
(正末云)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榮祖,字伯成。
(賈仁云)住了。
我兩個(gè)眼里偏生見不的這窮廝。
陳德甫,你且著他靠后些,餓虱子滿屋飛哩。
(陳德甫云)秀才,你依著員外靠后些。
他那有錢的是這等性兒。
(正末做出科,云)大嫂,俺這窮的好不氣長也(賈仁云)陳德甫,咱要買他這小的,也索要立一紙文書。
(陳德甫云)你打個(gè)稿兒。
(賈仁云)我說與你寫:
立文書人周秀才,因?yàn)闊o錢使用,口食不敷,難以度日,情愿將自己親兒某人,年幾歲,賣與財(cái)主賈老員外為兒。
(陳德甫云)誰不知你有錢,只要員外勾了,又要那財(cái)主兩字做甚么?
(賈仁云)陳德甫,是你抬舉我哩,我不是財(cái)主,難道叫我窮漢?
(陳德甫云)是、是、是,財(cái)主,財(cái)主。
(賈仁云)那文書后頭寫道:
當(dāng)日三面言定,付價(jià)多少。
立約之后,兩家不許反悔。
若有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使用。
恐后無憑,立此文書,永遠(yuǎn)為照。
(陳德甫云)是了,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
他這正錢可是多少?
(賈仁云)這個(gè)你莫要管我,我是個(gè)財(cái)主,他要的多少,我指甲里彈出來的,他可也吃不了。
(陳德甫云)是、是、是,我與那秀才說去。
(做出科,云)秀才,員外著你立一紙文書哩。
(正末云)哥哥,可怎生寫那?
(陳德甫云)他與你個(gè)稿兒:
今有過路周秀才,因?yàn)闊o錢使用,半自己親和,年方幾歲,情愿賣與財(cái)主賈老員外為兒。
(正末云)先生,這財(cái)主兩字也不消的上文書。
(陳德甫云)他要這樣寫,你就寫了罷。
(正末云)便依著寫。
(陳德甫云)這文書不打緊,有一件要緊,他說后面寫著:
如有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與不反悔之人。
(正末云)先生,那反悔的罰寶鈔一千貫,我這正錢可是多少?
(陳德甫云)知他是多少?
秀才,你則放心,恰才他也曾說來,他說我是個(gè)巨富的財(cái)主,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
(正末云)先生說的是,將紙筆來。
(旦兒云)秀才,咱這恩養(yǎng)錢可曾議定多少?
你且慢寫著。
(正末云)大嫂,恰才先生不說來,他是個(gè)巨富的財(cái)主,他那指甲里彈出來的,俺每也吃不了,則管里問他多少怎的?
(唱)【滾繡球】我這里急急的研了墨濃,便待要輕輕的下了筆劃。
(俫兒云)爹爹,你寫甚么哩?
(正末云)我兒也,我寫的是借錢的文書。
(俫兒云)你說借那一個(gè)的?
(正末云)兒也,我寫了可與你說。
(俫兒云)我知道了也。
你在那酒店里商量,你敢要賣了我也!
(正末云)呀!
兒也,這是我不得已委實(shí)無奈,(俫兒做哭科,云)可知道無奈。
則是活便一處活,死便一處死,怎下的賣了我也!
(正末哭云)呀!
兒也,想著俺子父的情呀,(唱)可著我班管難抬。
這孩兒情性乖,是他娘腸肚摘下來。
今日將俺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則俺這三口兒生扢扎兩處分開。
(旦兒云)怎下的撇了我這親兒,兀的不痛殺我也!
(正末哭唱)做娘的傷心慘慘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淚滿腮,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兒埋。
(做寫科,云)這文書寫就了也。
(陳德甫云)周秀才,你休煩惱。
我將這文書與員外看去。
(做入科,云)員外,他寫了文書也。
你看。
(賈仁云)將來我看:
今有立文書人周秀才,因?yàn)闊o錢使用,只食不敷,難以度日,情愿將自己親兒長壽,年七歲,賣與財(cái)主賈老員外為兒。
寫的好,寫的好。
陳德甫,你則叫那小的過來,我看看咱。
(陳德甫云)我領(lǐng)過那孩兒來與員外看。
(見正末云)秀才,員外要看你那孩兒哩。
(正末云)兒也,你如今過去,他問你姓甚么,你說我姓賈。
(俫兒云)我姓周。
(正末云)姓賈。
(俫兒云)便打殺我也則姓周。
(正末哭科,云)兒也!
(陳德甫云)我領(lǐng)這孩兒過去。
員外,你看好個(gè)孩兒也。
(賈仁云)這小的是好一個(gè)孩兒也。
我的兒也,你今日到我家里,那街上的人問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賈。
(俫兒云)我姓周。
(賈仁云)姓賈。
(俫兒云)我姓周。
(做打科,云)這弟子孩兒養(yǎng)殺也不堅(jiān),婆婆,你問他。
(卜兒云)好兒也,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
有人問你姓甚么,你道我姓賈。
(俫兒云)便大紅袍與我穿,我也則姓周。
(卜兒打科,云)這弟子孩兒養(yǎng)殺也不堅(jiān)。
(陳德甫云)他父母不曾去哩,可怎么便下的打他?
(俫兒叫科,云)爹爹,他每打殺我也!
(正末做聽科,云)我那兒怎生這等叫?
他可敢打俺孩兒也!
(唱)【倘秀才】俺兒也差著一個(gè)字千般的見責(zé),(云)那員外好狠也!
(唱)那員外伸著五個(gè)指十分的便摑,打的他連耳通紅半壁腮。
說又不敢高聲語,哭又不敢放聲來,他則是偷將那淚揩。
(做叫科,云)陳先生,陳先生,早打發(fā)俺每去波。
(陳德甫出見,云)是,我著員外打發(fā)你去。
(正末云)先生,天色漸晚,誤了俺途程也。
(陳德甫入見科,云)員外,且喜,且喜,有了兒也。
(賈仁云)陳德甫,那秀才去了么?
改日請(qǐng)你吃茶。
(陳德甫云)哎呀,他怎么肯去?
員外還不曾與他恩養(yǎng)錢哩。
(賈仁云)甚么恩養(yǎng)錢?
隨他與我些便罷。
(陳德甫云)這個(gè)員外,他為無錢才賣這個(gè)小的,怎么倒要他恩養(yǎng)錢那?
(賈仁云)陳德甫,你好沒分曉!
他因?yàn)闊o飯的養(yǎng)活兒子,才賣與我。
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yǎng)錢,他倒問我要恩養(yǎng)錢?
(陳德甫云)好說。
他也辛辛苦苦養(yǎng)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yǎng)錢,做盤纏回家去也。
(賈仁云)陳德甫,他若不肯,便是反悔之人,你將這小的還他去,教他罰一千貫寶鈔來瓦解。
(陳德甫云)怎么倒與你一千貫鈔?
員外,你則與他些恩養(yǎng)錢去。
(賈仁云)陳德甫,那秀才敢不要,都是你搗鬼?
(陳德甫云)怎么是我搗鬼?
(賈仁云)陳德甫,看你的面皮,待我與他些。
下次小的每天庫。
(陳德甫云)好了。
員外開庫哩。
周秀才,你這一場富貴不小也。
(賈仁云)拿來。
你兜著,你兜著。
(陳德甫云)我兜著。
與他多少?
(賈仁云)與他一貫鈔。
(陳德甫云)他這等一個(gè)孩兒,怎么與他一貫鈔?
忒少。
(賈仁云)一貫鈔上面有許多的寶字,你休看的輕了。
你便不打緊,我便似挑我一條筋哩!
倒是挑我一條筋也熬了,要打發(fā)出這一貫鈔,更覺艱難。
你則與他去,他是個(gè)讀書的人,他有個(gè)要不要也不見的。
(陳德甫云)我便依著你,且拿與他去。
(做出見科,云)秀才你休慌,安排茶飯哩。
這個(gè)是員外打發(fā)你的一貫鈔。
(旦兒云)我?guī)着鑳核吹暮嘿即?,可怎生與我一貫鈔!
便買個(gè)泥娃娃兒,也買不的。
(正末云)想我這孩兒呀,(唱)【滾繡球】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似珍珠掌上抬;
甚工夫養(yǎng)得他偌大,須不是半路里拾的嬰孩。
(做嘆科,唱)我雖是窮秀才,他覷人忒小哉!
那些個(gè)公平買賣,量這一貫鈔值甚錢財(cái)!
(帶云)員外,你的意思我也猜著你了。
(陳德甫云)你猜著甚的?
(正末唱)他道我貪他香餌終吞釣,我則道留下青山怕沒柴,拚的個(gè)搠筆巡街。
(旦兒云)還了我孩兒,我們?nèi)チT。
(陳德甫云)你且慢些,我見員外去。
(正末云)天色晚也,休斗小生耍。
(陳德甫入科,云)員外,還你這鈔。
(賈仁云)陳德甫,我說他不要么。
(陳德甫云)他嫌少,他說買個(gè)泥娃娃兒也買不的。
(賈仁云)那泥娃娃兒會(huì)吃飯么?
(陳德甫云)不是這等說,那個(gè)養(yǎng)兒女的算飯錢來?
(賈仁云)陳德甫,也著你做人哩。
常言道:
有錢不買張口貨。
因他養(yǎng)活不過,方才賣與人。
我不要他還飯錢也夠了,倒要我的寶鈔?
我想來,都是你背地里調(diào)唆他。
我則問你怎么與他鈔來?
(陳德甫云)我說:
員外與你鈔。
(賈仁云)可知他不要哩,你輕看我這鈔了。
我教與你,你把這鈔高高的抬著,道:
兀那窮秀才,賈老員外與你寶鈔一貫。
(陳德甫云)抬的高殺,也則是一貫鈔。
員外,你則快些打發(fā)他去罷。
(賈仁云)罷、罷、罷!
小的每開庫,再拿一貫鈔來與他。
(做與鈔科)(陳德甫云)員外,你問他買甚么東西哩,一貫一貫添。
(賈仁云)我則是兩貫,再也沒的添了。
(陳德甫云)我且拿與他去。
(做出見科,云)秀才,你放心,員外安排茶飯哩。
秀才,那頭里是一貫鈔,如今又添你一貫鈔。
(正末云)先生,可怎生只與我兩貫,我?guī)着鑳核吹暮嘿即?,先生休斗小生耍?br>(陳德甫云)嗨!
這都是領(lǐng)來的不是了!
我再見員外去。
(做入科,云)員外,他不肯。
(賈仁云)不要閑說,白紙上寫著黑字兒哩:
若有反悔之人,罰寶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使用。
這便是他反悔,你著他拿一千貫鈔來。
(陳德甫云)他有一千貫時(shí),可便不賣這小的了!
(賈仁云)哦!
陳德甫,你是有錢的!
你買么?
快領(lǐng)了去,著他罰一千貫鈔來與我。
(陳德甫云)員外,你添也不添?
(賈仁云)不添。
(陳德甫云)你真?zhèn)€不添?
(賈仁云)真?zhèn)€不添。
(陳德甫云)員外,你又不肯添,那秀才又不肯去,教我中間做人也難。
便好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
罷、罷、罷!
員外,我在你家兩個(gè)月,該與我兩貫飯錢,我如今問員外支過,湊著你這兩貫,共成四貫,打發(fā)那秀才回去。
(賈仁云)哦!
要支你的飯錢湊上四貫錢,打發(fā)那窮秀才去,這小的還是我的。
陳德甫,你原來是個(gè)好人。
可則一件,你那文簿上寫的明白,道陳德甫先借過兩個(gè)月飯錢,計(jì)兩貫。
(陳德甫云)我寫的明白了。
(做出見科,云)來、來、來,秀才,你可休怪。
員外是個(gè)慳吝苦克的人,他說一貫也不添。
我問他支過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鈔,送與秀才。
這的是我替他出了兩貫哩。
秀才休怪。
(正末云)這等,可不難為了你?
(陳德甫云)秀才,你久后則休忘了我陳德甫。
(正末云)賈員外則與我兩貫錢,這兩貫是先生替他出的。
這等呵,倒是赍發(fā)了小生也。
(唱)【倘秀才】如今這有錢的度量呵,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便受用呵,多不到十年五載,我罵你個(gè)勒掯窮民狠員外。
或是有人家典緞匹,或是有人家當(dāng)鐶釵,你則待加一倍放解。
(賈仁做出瞧科,云)這窮廝還不去哩!
(正末唱)【賽鴻秋】快離了他這公孫弘東閣門木呈外,(旦兒云)秀才,俺今日撇下了孩兒,不知何日再得相見也?
(正末云)大嫂,去罷。
(唱)再休想漢孔隔北海開尊待。
(陳德甫云)秀才,這兩貫鈔是我與你的。
(正末云)先生此恩,異日必當(dāng)重報(bào)。
(唱)多謝你范堯夫肯付舟中麥,(帶云)那員外呵,(唱)怎不學(xué)龐居士豫放來生債?
(賈仁做揪住,怒科,云)這廝罵我,好無禮也。
(正末唱)他、他、他,則待掐破我三思臺(tái),(賈仁做推正末科,云)你這窮弟子孩兒,還不走哩。
(正末唱)他、他、他,可便攧破我天靈蓋,(賈仁云)下次小的每,呼狗來咬這窮弟子孩兒。
(正末做怕科,云)大嫂,我與你去罷。
(唱)走、走、走,早跳出了齊孫臏這一座連環(huán)寨。
(陳德甫云)秀才休怪,你慢慢的去,休和他一般見識(shí)。
(旦兒云)秀才,俺行動(dòng)些兒波。
(正末唱)【隨煞】別人家便當(dāng)?shù)囊恢苣晗录苋葳H解,(帶云)這員外呵,(唱)他巴到那五個(gè)月還錢本利該。
納了利從頭兒再取索,還了錢文書上廝混賴。
似這等無仁義愚濁的卻有財(cái),偏著俺的德行聰明的嚼齏菜。
這八個(gè)字窮通怎的排,則除非天打算日頭兒輪到來。
發(fā)背疔瘡是你這富漢的災(zāi),禁口傷寒著你這有錢的害。
有一日賊打劫火燒了您院宅,有一日人連累抄沒了舊錢債。
恁時(shí)節(jié)合著鍋無錢買米些,忍饑餓街頭做乞丐,這才是你家破人亡見天敗。
(賈仁云)你這窮弟子孩兒,還不走哩。
(正末云)員外,(唱)你還這等苦克瞞心罵我來,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時(shí)節(jié)改。
(同旦兒下)(賈仁云)陳德甫,那廝去了也。
他去則去,敢有些怪我?
(陳德甫云)可知哩。
(賈仁云)陳德甫,生受你。
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謝,我可也忙,不得工夫。
后堂中盒子里有一個(gè)燒餅,送與你吃茶罷。
(同下)第三折(小末扮賈長壽領(lǐng)興兒上,詩云)一生衣飯不曾愁,贏得人稱賈半州。
何事老親能善病,教人終日皺眉頭。
自家賈長壽便是。
父親是賈老員外,叫做賈仁。
母親亡化已過。
靠著祖宗福德,有潑天也似的家緣家計(jì)。
俺父親則生的我一個(gè),人口順都喚我做錢舍。
我見一日不使三五兩銀子過不去。
豈知俺父親他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這等慳吝的緊。
俺枉叫做錢舍,不得錢在手里,不曾用的個(gè)快活。
近日俺父親染病,不能動(dòng)止。
興兒,我許下樂岳泰安神州燒香去,與俺父親說知,多將些錢鈔,等我去還愿。
興兒,跟著我見父親去來。
(下)(小末同興兒扶賈仁上,云)哎呀,害殺我也。
(做嘆科,云)過日月好疾也!
自從買了這個(gè)小的,可早二十年光景。
我便一文不使,半文不用。
這小的他卻癡迷愚濫,只圖穿吃,看的那錢鈔便土塊般相似,他可不疼。
怎知我多使了一個(gè)錢,便心疼殺了我也!
(小末云)父親,你可想甚么吃那?
(賈仁云)我兒也,你不知我這病是一口氣上得的。
我那一日想燒鴨兒吃,我走到街上,那一個(gè)店里正燒鴨子,油淥淥的。
我推買那鴨子,著實(shí)的撾了一把,恰好五個(gè)指頭撾的全全的。
我來到家,我說盛飯來我吃,一碗飯我一咂一個(gè)指頭,四碗飯咂了四個(gè)指頭。
我一會(huì)瞌睡上來,就在這板凳上,不想睡著了,被個(gè)狗舔了我這一個(gè)指頭,我著了一口氣,就成了這個(gè)病,罷、罷、罷!
我往常間一文不使,半文不用。
我今病重,左右是個(gè)死人了,我可也破一破慳,使些錢。
我兒,我想豆腐吃哩。
(小末云)可買幾百錢?
(賈仁云)買一個(gè)錢的豆腐。
(小末云)一個(gè)錢只買得半塊豆腐,把與那個(gè)吃?
興兒,你買一貫鈔罷。
(賈仁云)只買十文錢的豆腐。
(興兒云)他則有五文錢的豆腐,記下賬,明白討還罷。
(賈仁云)我兒,恰才見你把十文錢都與那賣豆腐的了?
(小末云)他還欠著我五文哩,改日再討。
(賈仁云)寄著五文,你可問他姓甚么?
左鄰是誰?
右鄰是誰?
(小末云)父親,你要問他鄰舍怎的?
(賈仁云)他假使搬的走了,我這五文錢問誰討?
(小末云)直是這等。
父親,你孩兒趁父親在日,畫一軸喜神,著子孫后代供養(yǎng)著。
(賈仁云)我兒也,畫喜神時(shí)不要畫前面,則畫背身兒。
(小末云)父親,你說的差了,畫前面才是,可怎么畫背身的?
(賈仁云)你那里知道,畫匠開光明,又要喜錢。
(小末云)父親,你也忒算計(jì)了。
(賈仁云)我兒,我這病覷天遠(yuǎn),入地近,多分是死的人了。
我兒,你可怎么發(fā)送我?
(小末云)若父親有些好歹呵,你孩兒買一個(gè)好杉木棺材與父親。
(賈仁云)我的兒,不要買,杉木價(jià)高,我左右是死的人,曉的甚么杉木、柳木!
我后門頭不有那一個(gè)喂馬槽,盡好發(fā)送了!
(小末云)那喂馬槽短,你偌大一個(gè)身子,裝不下。
(賈仁云)哦,槽可短,要我這身子短,可也容易。
使斧子來把我這身子攔腰剁做兩段,折疊著,可不裝下也!
我兒也,我囑咐你,那時(shí)節(jié)不要咱家的斧子,借別人家的斧子剁。
(小末云)父親,俺家里有斧子,可怎么問人家借?
(賈仁云)你哪里知道,我的骨頭硬,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又得幾文錢鋼!
(小末云)直是這等。
父親,你孩兒要上廟與父親燒香去,與我些錢鈔。
(賈仁云)我兒,你不去燒香罷了。
(小末云)孩兒許下香愿多時(shí)了,怎好不去?
(賈仁云)哦,你許下愿來,這等,與你一貫鈔去。
(小末云)少。
(賈仁云)兩貫。
(小末云)少。
(賈仁云)罷、罷、罷,與你三貫,可忒多了。
我兒,這一樁事要緊,我死之后休忘記討還那五文錢的豆腐。
(下)(興兒云)小哥,不要聽那老員外。
你自去開庫,拿著十個(gè)金子、十個(gè)銀子,一千貫鈔,我跟著你燒香去來。
(小末云)興兒,你說的是。
我開了庫,取了十個(gè)金子、十個(gè)銀子、一千貫鈔,到廟上燒香去來。
(同興兒下)(凈扮廟祝上,詩云)官清司吏瘦,神靈廟主肥。
有人來燒紙,則搶大公雞。
小道是東岳泰安州廟祝。
明日三月二十八日,是東岳圣帝誕辰,多有遠(yuǎn)方人來燒香。
我掃的廟宇干凈,看有甚么人來。
(正末同旦兒上,云)叫化咱,叫化咱……可憐見俺天捱無倚,無主無靠,賣了親兒,無人養(yǎng)濟(jì),長街上可有那等舍貧的爹爹、奶奶呵!
(唱)【商調(diào)】【集賢賓】我可便區(qū)區(qū)的步行離了汴梁,(帶云)這途路好遠(yuǎn)也!
(唱)過了些山隱隱更和這水茫茫。
盼了些州城縣鎮(zhèn),經(jīng)了些店道村坊。
遙望那東岱岳萬丈巔峰,怎不見泰安州四面兒墻匡?
(云)婆婆,這前面不是東岳爺爺?shù)膹R哩?
(唱)這不是仁安殿蓋造的接上蒼,掩映著紫氣紅光。
正值他春和三月天,(帶云)婆婆,(唱)早來到仙闕五云鄉(xiāng)。
【逍遙樂】這的是人間天上,燒是的御賜名香,蓋的是那敕修的這廟堂。
我則見不斷頭客旅經(jīng)商,還口愿百二十行。
聽的道是兒愿爹爹壽命長,又見那校椅上頂戴著親娘。
我這里千般感嘆,萬種凄惶,百樣思量。
(帶云)廟官哥哥,俺兩口兒一徑來還愿的,趕燒炷兒頭香,暫借一坨兒田地,與我歇息咱。
(廟祝云)這老人家好苦惱也。
既是還香愿的,我也做些好事,你老兩口兒就在這一塌兒干凈處安歇,明日絕早起來,燒了頭香去罷。
(正末云)謝了哥哥。
婆婆,我和你在此安歇,明日趕一炷頭香咱。
(旦兒云)佛啰,俺那長壽兒也!
(小末同興兒上,云)興兒,你看這廟上人好不多哩!
(興兒云)小哥,咱每來遲,那前面早下的滿了也。
(小末云)天色已晚,我們揀個(gè)干凈處安歇。
興兒,這搭兒干凈處,被兩口叫化的倒在這里,你打起那叫化的去。
(興兒云)兀那叫化的,你且過一壁。
(正末云)你是那個(gè)?
(興兒云)這弟子孩兒,錢舍也不認(rèn)的?
(做打科)(正末云)哎呀,錢舍打殺我也。
(廟祝云)這廝無禮,甚么錢舍?
家有家主,廟有廟主,他老子那里做官來,叫做錢舍?
徒弟,拿繩子來綁了他送官去。
(興兒云)廟官,你不要鬧,我與你一個(gè)銀子,借這堝兒田地,等俺歇息咱。
(廟祝云)哦,你與我這個(gè)銀子,借這里坐一坐?
我說老弟子孩兒,你便讓錢舍這里坐一坐兒!
自家討打吃!
(正末云)俺這無錢的好不氣長也。
(旦兒云)老的,咱每依著他那邊歇罷。
(正末唱)【金菊香】這的是雕梁畫棟圣祠堂,又不是錦帳羅幃你的臥房,怎這般廝推廝搶趕我在半壁廂?
(興兒云)你這老弟子孩兒,口里嘮嘮叨叨的,還說甚么哩?
(正末唱)你、你、你,全不顧我這鬢雪鬟霜,(云)你這廝還要打誰?
婆婆,你向前著,我不信。
(唱)你可敢便打、打、打這個(gè)八十歲病婆娘?
(云)廟官哥哥,一個(gè)甚么錢舍,將俺老兩口兒趕出來了。
(廟祝云)他是錢舍,你兩個(gè)讓他些便了。
俺明日要早起,自去睡也。
(下)(小末云)你這老弟子孩兒,你告訴那廟官便怎的?
我富漢打殺你這窮漢,只當(dāng)拍殺個(gè)蒼蠅相似。
(正末唱)【醋葫蘆】你道是沒錢的好受虧,有錢的好使強(qiáng)。
你和俺須同村共疃近鄰莊,(興兒云)你這叫化的不強(qiáng)嘴哩。
(正末唱)俺也是錢里生來錢里長。
怎便打的俺一個(gè)不知方向!
你須不是泰安州官府到此壓壇場。
(興兒云)官便不是官,叫做錢舍。
(正末云)俺這無錢的好不氣長也。
(旦兒云)老的,你與他爭甚么,俺每將就在那邊歇罷。
(正末唱)【梧葉兒】這都是俺前生業(yè),可著俺便今世當(dāng),莫不是曾燒著甚么斷頭香?
揾不住腮邊淚,撓不著心上癢,割不斷俺業(yè)情腸。
(帶云)哎!
(唱)俺那長壽兒也,我端的可便才合眼又早眠思?jí)粝搿?br>(賈仁扮魂上,云)自家賈仁的便是。
那正主兒來了,俺今日著他父子團(tuán)圓,雙手交還了罷。
(做嘆科,云)那小的那里知道是他的老子?
這老子那里知道是他的兒子?
我與他說知。
兀那老子,那個(gè)不是你的兒子?
(正末做認(rèn)科,云)俺那長壽兒也。
(小末打科)(賈仁又上,云)兀那小的,那個(gè)不是你老子?
(小末做叫科,云)父親,父親。
(正末應(yīng)云)哎!
哎!
哎!
(小末云)興兒,與我打這老弟子孩兒。
(興兒云)這叫化的好無禮也。
(正末云)你叫我三聲父親,我應(yīng)你三聲,你怎生打我那?
(唱)【后庭花】你不肯冬三月開暖堂,你不肯夏三月舍義漿。
則你那情狠身中病,則你那心平便是海上方。
您爺呵,休想道是安康,穩(wěn)情取無人埋葬。
淚汪汪甚人來守孝堂,急慌慌為親爺來獻(xiàn)香。
我痛殺殺身軀兒無倚仗,他絮叨叨還口愿都是謊。
我骨脹脹傍人誰盡讓,他氣昂昂不做好勾當(dāng)。
【柳葉兒】他也似個(gè)人模人樣,衠一片不本分的心腸。
有一朝打在你頭直上,天開眼無輕放,天還報(bào)有災(zāi)殃,穩(wěn)情取家破人亡。
(小末云)天色明了也。
興兒,隨俺燒香去來。
(做上香科,云)東岳爺爺,可憐見俺父親患病在床,但得神明保佑,指日平安。
俺賈長壽情愿燒三年香,望東岳爺爺鑒察咱。
(正末同旦兒打嚏科,云)阿嚏。
(小末云)則愿俺的父親無病無痛。
(正末又打嚏科,云)阿嚏。
(小末云)則愿俺的父親無災(zāi)無難。
(正末又打嚏科,云)阿嚏。
(卜兒云)老的,咱們?cè)缧闳ァ?br>(正末做拜科,云)東岳爺爺,則愿俺長壽兒無病無痛。
(小末做打嚏科,云)阿嚏。
(正末云)則愿俺長壽兒無災(zāi)無難。
(小末又做打嚏科,云)阿嚏。
(正末云)則愿俺長壽兒早早相見咱。
(小末又做打嚏科,云)阿嚏。
(興兒上,云)阿嚏,阿嚏。
(廟祝上,云)阿嚏,阿嚏。
(小末云)興兒,打那老弟子孩兒。
(興兒云)你這叫化的,快走過一邊去。
(正末做哭科,云)俺那長壽兒也。
(唱)【高過浪來里煞】但得見親生兒俺可也不似這凄惶,他、他、他,明欺負(fù)俺無人侍養(yǎng)。
(做哭科,云)俺那長壽兒也。
(唱)想著俺長壽兒來,也和他都一般家血?dú)夥絼偂?br>(帶云)婆婆,(唱)則俺這受苦的糟糠,賣兒呵也合將咱攔當(dāng)。
俺可甚么養(yǎng)小防備老,栽樹要陰涼。
想著俺那忤逆的兒郎,便成人也不認(rèn)爺娘。
有一日激惱了穹他,要整頓著綱常,你可不怕那五六月的雷聲骨碌碌只在半空里響。
【尾聲】為一家父母昌,生下輩子孫旦。
靈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古賢人教子有義方,您家里出不的個(gè)伯俞泣杖,量你個(gè)看錢奴也學(xué)不的竇十郎。
(同旦兒下)(小末云)興兒,燒罷香也。
隨俺回家去來。
(同下)第四折(店小二上,詩云)不是自家沒主顧,爭奈酒酸長似醋。
這回若是又酸香,不如放倒望竿做豆腐。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
開開門面,挑起望子,看有甚么人來。
(正末同旦兒上,云)婆婆,俺燒罷香也,回家去來。
(旦兒云)老的,俺和你行動(dòng)些兒咱。
(正末唱)【越調(diào)】【半鵪鶉】賽五岳靈神,為一人圣慈。
總四海神州,受千年祭祀。
護(hù)百二山河,掌七十四司。
獻(xiàn)香錢,火醮紙。
積善的長生,造惡的便死。
【紫花兒序】一個(gè)那顏回短命,一個(gè)那盜跖延年,一個(gè)那伯道無兒。
人都道威靈有驗(yàn),正直無私,勸化的人心慈。
現(xiàn)如今神祠東岱岳新添一個(gè)速報(bào)司,大剛來禍無虛至。
只要你惡事休行,擇其這善者從之。
(旦兒做心疼科,正末云)婆婆,你做甚么?
(旦兒云)老的也,我一陣急心疼,你那里討一杯兒酒來我吃。
(正末云)你害急心疼,我去那酒店里討一蠱酒去咱。
哥哥,俺這婆婆害急心疼呵,對(duì)門那一家兒有這急心疼的藥,施舍與人,你問他討一服去。
(正末云)是真?zhèn)€?
俺去對(duì)門討一服兒急心疼藥去來。
(同旦兒下)(店小二云)大清早起,利市也不曾發(fā),這兩個(gè)老的就來教化酒吃,被我支他對(duì)門討藥去了。
便心疼殺他,也不干我事。
我自前后執(zhí)料去也。
(下)(陳德甫上,云)自家陳德甫的便是。
過日月好疾也,自從賈老員外買了那個(gè)小的,今經(jīng)可早二十年光景了。
老員外一生慳吝苦克,今亡逝已過。
那小的長立成人,比他父親在日,家私越增添了。
他父親在日,人都叫他做錢舍,如今那小的仗義疏財(cái),比老員外甚的不同,人都叫他做小員外。
老夫一向在他家上些帳目,這幾年間精神老憊,只得辭了館,開著一個(gè)小小藥鋪,施舍些急心疼的藥。
雖則普濟(jì)貧人,然也有病好的,酬謝我些藥錢,我老夫也不敢辭,好將來做藥本。
今日鋪里閑坐,看有甚么人來。
(正末同旦兒上,見科,云)先生可憐見,我那婆婆害急心疼,說先生施的好藥,好漢不揣,求一服兒咱。
(做揖科,陳德甫云)老人家免禮。
有、有、有,我這一服藥與你那婆婆吃了,登時(shí)間就好。
則要你與我傳名,我叫做陳德甫。
(正末云)多謝了。
先生叫做陳德甫,陳德甫……婆婆,這陳德甫名和好熟也!
(旦兒云)老的,咱賣孩兒時(shí)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
(正末云)是真人。
我過去認(rèn)他婆。
(做認(rèn)科,云)陳德甫先生,原來你也這般老了也。
(陳德甫云)這老兒就來詐熟也。
(正末唱)【小桃紅】你這般雪盔白發(fā)鬢如絲,(陳德甫云)你說的是幾時(shí)的話?
(正末唱)我說的是二十年前事。
(陳德甫云)兀那老的,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誰?
(正末唱)你問我姓甚名誰那里人氏?
(陳德甫云)你因何認(rèn)得老夫來?
(正夫唱)說起來痛嗟咨。
常言道:
聞鐘始覺山藏寺,這搭兒里曾賣了一個(gè)小廝。
(陳德甫云)你莫不是賣兒子的周秀才么?
(正末唱)我常記的你個(gè)恩人名字,(陳德甫云)你還記得我赍發(fā)你那兩貫錢么?
(正末唱)我怎敢便忘了你那周急濟(jì)貧時(shí)?
(陳德甫云)秀才,你歡喜咱。
你那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也。
(正末云)賈老員外好么?
(陳德甫云)老員外亡化過了也。
(正末云)死的好,死的好!
打俺孩兒的那婦人有么?
(陳德甫云)那婆婆早些死了也。
(正末云)死的好,死的好。
(唱)【鬼三臺(tái)】則他這龐居士,世做的虧心事,恨不把窮民勒死。
滿口假悲慈,可曾有半文兒布施?
(帶云)想他兩貫鈔強(qiáng)買俺孩兒時(shí)節(jié),還要與俺算飯錢哩。
(唱)空掌著精金響鈔百萬資,偏沒個(gè)寸男尺女為繼嗣。
俺倒不如郭巨埋兒,也強(qiáng)似明達(dá)賣子。
(云)陳先生,俺那長壽孩兒好么?
(陳德甫云)賈員外的萬貫家財(cái),都是你的孩兒賈長壽掌把著,人皆叫他做小員外哩。
(正末云)陳先生可憐見,著俺那孩兒來廝見一面,可也好也?
(陳德甫云)你要見他,待我尋他去。
(小末上,云)自家賈長壽的便是。
自從泰安山燒香回來,父親亡逝過了,如今營葬已畢,無甚么事,去望陳德甫叔叔走一遭。
(做撞見科,云)叔叔,我一徑來望你也。
(陳德甫云)小員外,你歡喜咱。
(小末云)俺喜從何來?
(陳德甫云)我老實(shí)的說與你知。
你當(dāng)初原不是賈老員外的兒子。
你父親是周秀才,偶在打員外家經(jīng)過,我是保見人,將你賣與那員外為兒。
你今日長立成人,現(xiàn)有你的一雙父母在這里,要與你相見。
我說兀的做甚,二十年來把你瞞,老夫說著尚心酸。
可憐你生身父母饑寒死,直與陌路傍人做一般。
(做見科,云)則這兩個(gè),便是你的父親母親,你拜他咱。
(小末做認(rèn)科,云)這是我父親母親?
住、住、住,泰安神州,我打的不是你來?
(正末云)婆婆,泰安神州打俺的,不是這廝么?
(旦兒云)俺認(rèn)的,他正叫做錢舍哩。
(正末唱)【調(diào)笑令】俺待和這廝,廝扌果的見官司,不俫,俺只問你這般毆打親爺甚意思?
無非倚恃著錢神,把俺相輕視。
(小末云)俺著實(shí)是不認(rèn)的你。
(正末云)噤聲。
到今日呵,(唱)可早知一家無二,父子們廝見非同造次,(帶云)婆婆,(唱)想他也只是個(gè)忤逆的孩兒。
(陳德甫云)端的怎生來?
老人家請(qǐng)息怒。
(正末云)我告他去。
(陳德甫云)小員外,似此怎了也?
(小末云)叔叔,你不知道,我在泰安神州打了他來。
他如今要告我去,我如今與他些東西,買囑他罷。
(陳德甫云)與他甚么東西?
(小末出砌末科,云)我與他一匣子金銀,只買一個(gè)不言語。
(陳德甫云)怎么買個(gè)不言語?
(小末云)他若不告我,我便將這一匣子金銀都與他;
若告我,我拚的把這金銀官府上下打點(diǎn)使用,我也不見得便輸與他。
(陳德甫云)小員外,你放心,我和他說去。
(見正末云)老人家,你見這一匣子金銀么?
那小員外要與你買個(gè)不言語。
(正末云)怎生是買個(gè)不言語?
(陳德甫云)你若是不告他呵,把這匣金銀與你;
你若告他呵,將這金銀去官府上下打點(diǎn)使用,他也沒事。
兩樁兒隨你自揀去。
(正末云)婆婆,孩兒在泰安神州打俺時(shí)節(jié),他也不認(rèn)得俺。
(旦兒云)你個(gè)愛錢的老弟子孩兒。
(正末云)將鑰匙來打了這鎖,待我看這銀子咱。
(做看,驚科,云)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周奉記?
可不原是俺家的來!
(陳德甫云)怎生是你家的?
(正末云)俺祖公公止叫做周奉記哩。
(唱)【幺篇】猛覷了這字,是俺正明師,想祖上留傳到此時(shí)。
是兒孫合著俺兒孫使,若不沙,怎題著公公名氏!
(帶云)賈員外,賈員外,(唱)虧了他二十年用心把鑰匙,也則是看守俺祖上的金貲。
(店小二上,云)聞得小員外認(rèn)著了他親爺親娘,我去看咱。
(做見科,云)老人家,你那婆婆害急心疼,可好了么?
(正末云)多謝哥哥,俺婆婆好了也。
想起二十年前,曾在你店里,你不舍與我三蠱兒酒吃么?
(店小二云)小子沒記性,這遠(yuǎn)年的帳都忘了也。
(正末云)孩兒,你依著我者:
陳德甫先生二十年前曾為你赍發(fā)俺兩貫鈔,俺如今半這兩個(gè)銀子謝他。
(陳德甫云)我則是兩貫鈔,怎好換你兩個(gè)銀子?
那賈老員外一生愛錢,也不曾賺得這等厚利,這個(gè)我老夫決不敢當(dāng)。
(正末唱)【天凈紗】若不是陳先生肯把恩施,俺周榮祖爭些和雪里停尸。
則這兩貫鈔俺念茲在茲,??峙聢?bào)不得你故人之賜,又何須苦苦推辭。
(陳德甫云)多謝了老員外。
(正末云)賣酒的哥哥,我當(dāng)日吃了你三蠱酒,如今還你這一個(gè)銀子。
(店小二云)這個(gè)小子也不敢受。
(正末唱)【禿廝兒】論你個(gè)小本錢茶坊酒肆,有甚么大度量仗義輕施,你也則可憐俺饑寒窮路不自支。
如今這銀一個(gè),酬謝你酒三卮,也見俺的情私。
(店小二云)這等,小子收了,多謝老員外。
(正末云)孩兒,這多余的銀子,你與我都散與那貧難無倚的。
可是為何?
這二十年來俺罵的那財(cái)主每多了也。
(唱)【圣藥王】為甚么罵這廝,罵那廝,他道俺貧兒到底做貧兒。
又誰知彼一時(shí),此一時(shí),這家私原是俺家私,相對(duì)喜孜孜。
(小末云)父親,你孩兒都依你便了。
(旦兒云)俺一家同到泰安神州回香去來。
(正末唱)【收尾】這的是貧窮富貴皆輪至,(做笑科)(陳德甫云)老員外,你笑甚來?
(正末云)俺不笑別的,(唱)笑則笑賈員外一文不使。
單為這口銜墊背幾文錢,險(xiǎn)送了拽布拖麻孝順子。
(靈派侯上,云)周榮祖,你如今省悟了么?
這二十年光景,你可都看見了也。
(正末同眾拜伏科,云)是那方神圣降臨,愚民不知,乞賜指示。
(靈派侯云)吾神乃靈派侯是也。
你一行都跪著,聽吾神吩咐:
(詞云)想為人稟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前定不能移,笑愚夫枉使欺心計(jì)。
周秀才賣子受艱難,賈員外慳吝貪財(cái)賄。
若不是陳德甫仔細(xì)說分明,怎能夠周奉記父子重相會(huì)。
(同下)題目窮秀才賣嫡親兒男正名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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