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寺·壁畫暗金則

東風(fēng)陣陣。
第幾番春信。
呆李癡桃消息近。
寫取鸞箋試問。
君家楊柳墻東。
杏花初吐生紅。
好喚一床金雁，明朝來醉春風(fēng)。

好風(fēng)吹皺玉龍鱗。
飛雪點(diǎn)吟身。
南明古色供詩眼，纜扁舟、鷗鷺相親。
邂逅希顏公子，留連訪戴山人。
環(huán)中天地一壺春。
深鎖碧窗云。
步虛聲度迎仙引，小屏空、喚醒梅魂。
且向花邊聽雨，不知松外敲門。

偶相逢一笑，堠山西畔，喬木參天。
百尺元龍樓上，下榻許高眠。
鼓我瓠巴瑟，魚鳥欣然。
每日春風(fēng)池館，有竹林諸阮，醉袖聯(lián)翩。
要簪花捧硯，常挾兩飛仙。
又安知、桑田變海，竟飄零、老去雪盈顛。
綈袍外、故人余意，肝膽雕鐫。
極是。
周詠先又補(bǔ)此三首，誤矣。

空城夜夜明月光，照見烏臺(tái)臺(tái)上霜。
翠幕芙容大如斗，盈盈綠水明新妝。

楔子(老旦、卜兒上，云)老身鄭州人氏。
自身姓劉，嫁得夫主姓張，早年亡逝已過。
只生下一兒一女，孩兒喚作張林，也曾教他讀書寫字；
女兒喚作海棠，不要說他姿色盡有，聰明智慧，學(xué)得琴棋書畫、吹彈歌舞，無不通曉。
俺家祖?zhèn)髌咻吺强频谌思?，不幸輪到老身，家業(yè)凋零，無人養(yǎng)濟(jì)。
老身出于無奈，只得著女兒賣俏求食。
此處有一財(cái)主，乃是馬員外。
他在俺家行走，也好幾時(shí)了。
他有心看上俺女孩兒，常常要娶他做妾，俺女孩兒倒也肯嫁他。
只是俺這衣食飯碗如何便割舍得！
且待女孩兒到來，慢慢的與他從長計(jì)議，有何不可。
(沖末扮張林上，云)自家張林的便是。
母親，俺祖父以來，都是科第出身，已經(jīng)七輩，可著小賤人做這等辱門敗戶的勾當(dāng)，教我在人前怎生出入也！
(卜兒云)你說這般閑話做甚么？
既然怕妹子辱沒了你呵，你自尋趁錢來養(yǎng)活老身，可不好那！
(正旦扮海棠上，見科，云)哥哥，你要做好男子，你則養(yǎng)活母親者。
(張林云)潑賤人，你做這等事，你不怕人笑，須怕人笑我，我打不得你個(gè)潑賤人那！
(做打正旦科)(卜兒云)你不要打他，你打我波！
(張林云)母親，不要家煩宅亂，枉惹的人恥笑。
我則今日辭了母親，往汴京尋我舅舅，自做個(gè)營運(yùn)去。
常言道男兒當(dāng)自強(qiáng)，我男子漢七尺長的身子，出門去便餓死了不成？
兀那小賤人，我去之后，你好生看覷母親，若有些好歹，我不道的輕輕饒了你哩！
(詩云)匆匆發(fā)忿出家門，別尋生理度寒溫。
男兒有軀長七尺，不信天教一世貧。
(下)(正旦云)母親，似這等唱叫，幾時(shí)是了？
不如將女孩兒嫁與馬員外去罷。
(卜兒云)兒也說的是。
只等馬員外來時(shí)，我就許下這親事，則便了也。
(副末扮馬員外上，云)小生姓馬名均卿，祖居鄭州人氏，幼習(xí)儒業(yè)，頗通經(jīng)史，因家中有幾貫資財(cái)，人皆以員外呼之。
則是我平昔間酷愛風(fēng)流，耽情花柳。
此處有個(gè)上廳行首張海棠，與小生作伴年久，兩意相投。
我要娶她，這不消說了；
他也常常許道要嫁我，被他母親百般板障，只是不肯通口。
我想他也無過要多索些財(cái)禮意思。
聞得海棠近日，與他哥哥張林，唱叫了一場，那張林離了家門，到汴京尋他舅子去了，料得一時(shí)間也未必就回。
今日恰好是一個(gè)吉日良辰，我不免備些財(cái)禮求親去。
若是有緣分，得成全這一樁好事，豈不美哉！
呀，姐姐正在門首，這也是個(gè)彩頭。
待我見去。
(做見正旦、行禮科)(正旦云)員外，你來了也。
我再四與母親說，不如趁我哥哥不在家，許了這門親事。
磨了半截舌頭，母親像有許的意思了。
我和你見母親去。
(馬員外云)奶奶既有此意，也是我修的緣到了。
(做入見科)(卜兒)員外，我今日為孩兒張林不孝順，與老身合氣，你討些砂仁來送我，做碗湯吃。
(馬員外云)奶奶，自家孩兒，有甚么氣。
我如今特備白金百兩，專求令愛的親事。
過門之后，但是你家缺柴少米，都是我來支持，定不教你愁沒錢使。
今日是人大好日辰，奶奶，你接了財(cái)禮，許了這親事罷。
(卜兒云)左右我的女兒在家，也受不得這許多氣，便等他嫁了人去，倒也靜辦。
員外，只是你家里有個(gè)大渾家哩，我女孩兒過門來，倘或受他欺負(fù)，又不如在家的好，也要與員外說個(gè)明白。
一發(fā)講到了，才好許你這親事。
(馬員外云)奶奶放心，莫說我馬均卿不是那等人，便是我大渾家，也不是那等人。
令愛到家時(shí)，與我大渾家只是姐妹稱呼，并不分甚大??；
若是令愛養(yǎng)得一男半子，我的家緣家計(jì)，都是他掌把哩。
奶奶，再不要你憂慮別的。
(卜兒云)員外，只要說定了，我受了你的財(cái)禮，我家女兒，便是你馬家媳婦，只今日便過門去。
孩兒也，不是我做娘的割舍得你，你可也做人家媳婦去，再不要當(dāng)行首了也！
(正旦云)員外，你那大渾家處，凡百事你須與我做主咱。
(唱)【仙呂】【賞花時(shí)】憑著我皓首蒼顏老母親，待著我盡世今生不嫁人。
(云)員外，我可也不愛你別的。
(馬員外云)姐姐，你愛我些甚的來？
(正旦唱)我只愛你性兒軟意兒真，我今日尋的個(gè)前程定準(zhǔn)。
(帶云)我著那一班姊妹道，張海棠嫁了馬員外，可也不枉了。
(唱)從此后不教人笑我做辱家門。
(同馬員外下)(卜兒云)今日將俺女孩兒，嫁馬員外去了也。
受著他這一百兩財(cái)禮，也夠老身下半世快活受用哩。
如今別無甚事，尋俺舊時(shí)姑姊妹們，到茶房中吃茶去來。
(下)第一折(搽旦上，詩云)我這嘴臉實(shí)是欠，人人贊我能嬌艷。
只用一盆凈水洗下來，倒也開的胭脂花粉店。
妾身是馬員外的大渾家。
俺員外娶得一個(gè)婦人，叫做甚么張海棠，他跟前添了個(gè)小廝兒，長成五歲了也。
我瞞著員外，這里有個(gè)趙令史，他是風(fēng)流人物，又生得驢子般一頭大行貨，我與他有些不伶俐的勾當(dāng)。
我一心只要所算了我這員外，好與趙令史久遠(yuǎn)做夫妻。
今日員外不在家，我早使人喚他去了，這早晚敢待來也。
(凈扮趙令史上，詩云)我做令史只圖醉，又要他人老婆睡。
畢竟心中愛者誰，則除臉上花花做一對。
自家姓趙，在這鄭州衙門，做個(gè)令史。
州里人見我有些才干，送我兩個(gè)表德：
一個(gè)叫做趙皮鞋，一個(gè)叫做趙哈達(dá)。
這里有個(gè)婦人，他是馬均卿員外的大娘子。
那一日馬員外請我吃酒。
偶然看見他大娘子，這嘴臉可可是天生一對，地產(chǎn)一雙，都這等花花兒的，甚是有趣，害得我眠里夢里。
只是想慕著他。
豈知他也看上了我，背后瞞著員外，與我做些不憐俐勾當(dāng)。
今日他使人呼我，不知有甚事？
須索去走一遭。
來到此間，徑自過去。
大嫂，你喚我有何計(jì)議？
(搽旦云)我喚你來，不為別事。
想俺兩個(gè)偷偷摸摸的，到底不是個(gè)了期。
我一心要合服毒藥，謀殺了馬員外，俺兩個(gè)做永遠(yuǎn)夫妻，可不好么？
(趙令史云)你那里是我搭識(shí)的表子？
只當(dāng)是我的娘！
難道你有此心，我倒沒此意？
這毒藥我已備下多時(shí)也！
(做取藥付搽旦科，云)兀的不是毒藥。
我交付了與你，我自到衙門中辦事去也。
(下)(搽旦云)趙令史去了也。
我且把這毒藥，藏在一處，只等覷個(gè)空便，才好下手。
呀！
我爭些兒忘了，今日卻是孩兒的生日。
教人請員外來，和他到各寺院燒香，佛面上貼金，走一遭去來。
(下)(正旦上，云)妾身張海棠。
自從嫁了馬員外，可是五年光景，俺母親也亡化了，連哥哥也不知那里，至今沒個(gè)消耗。
我跟前所生孩兒，叫做壽郎。
自生下這孩兒來，就在那褥草之上，則在姐姐跟前抬舉，如今長成五歲了也。
今日是我孩兒的生日，員外和姐姐領(lǐng)著孩兒，到那各寺院燒香，佛面上貼金去了。
下次小的每安排下茶飯，等員外姐姐來家食用。
張海棠也，自從嫁了員外，好耳根清凈也呵！
(唱)【仙呂】【點(diǎn)絳唇】月戶云窗，繡幃羅帳。
誰承望，我如今棄賤從良，拜辭了這鳴珂巷。
【混江龍】畢罷了淺斟低唱，撇下了數(shù)行鶯燕占排場。
不是我攀高接貴，由他每說短論長。
再不去賣笑追歡風(fēng)月館，再不去迎新送舊翠紅鄉(xiāng)。
我可也再不怕官司勾喚，再不要門戶承當(dāng)，再不放賓朋出入，再不見鄰里推搶，再不愁家私營運(yùn)，再不管世事商量。
每日價(jià)喜孜孜一雙情意兩相投，直睡到暖溶溶三竿日影在紗窗上。
伴著個(gè)有疼熱的夫主，更送著個(gè)會(huì)板障的親娘。
(云)怎么這早晚，員外姐姐還不回來？
我出門前看波。
(張林上，詩云)腹中曉盡世間事，命里不如天下人。
我張林自從和妹子唱叫了一場，出門去尋俺舅子，誰想他跟著一個(gè)什么經(jīng)略相公種師道，到延安守去了。
一來投不著主兒，二來又染了一場凍天行的病證，不要說盤纏使盡，連身上的衣服也典賣盡了。
走回家來，母親也亡化了，居房也沒了，教我怎么好？
聞得妹子嫁了馬員外，那員外是好家計(jì)，他肯看顧親眷，要抬舉我舅子，有何難處！
我如今一徑的去投托他，問他借些盤纏使用。
可早來到馬員外門首了。
可可的我妹子正在門前，待我去相見咱。
妹子祗揖！
(正旦見，云)我道是誰，原來是哥哥。
我看你容顏肥胖，倒宜出外。
(張林云)妹子，你可早頭一句話兒也！
(正旦云)哥哥，你敢替母親做七來？
起墳來？
還是吊孝來？
(張林云)妹子，你不見我吃的，則看我穿的，自家的嘴也養(yǎng)不過，有甚么東西與母親做七起墳?zāi)牵?br>(正旦云)哥哥，俺母親亡化，一應(yīng)送終的衣衾棺槨之費(fèi)，那些兒不虧了馬員外來！
(張林云)妹子，這雖是馬員外把我母親發(fā)送，還是多虧了你，我知道了也。
(正旦唱)【油葫蘆】自喪了親爺撇下個(gè)娘，偏你敢不姓張，怎教咱辱門敗戶的妹子去支當(dāng)！
(張林云)妹子，不必敲打我了，我也知道，多多的虧了你也！
(正旦唱)到今日你便安排著這句甜話兒來尋訪。
(張林云)妹子，我今日特來投托，你怎做下這一個(gè)冷臉兒那！
(正旦唱)也不是俺便做下的這一個(gè)冷臉兒難親傍，想當(dāng)日你怒烘烘的挺一身，急煎煎的走四方。
(張林云)妹子，這舊話也休提了。
(正旦唱)我則道你怎生發(fā)跡身榮旺，怎還穿著這藍(lán)藍(lán)縷縷的這樣舊衣裳？
(張林云)妹子，我和你是一父母生的兄妹，你哥哥便有甚的不是，你也將就些兒，不要記怨了。
(正旦唱)【天下樂】哥哥也，你便有甚臉今朝到我行，聽說罷這衷也波腸！
(張林云)妹子也，我也是出于無奈，特特投奔你來。
沒奈何，不論多少，赍發(fā)些盤纏使用，等我好去。
(正旦唱)口聲聲道是無奈何，哥哥也，你既無錢呵怎生走汴梁？
(張林云)妹子，你也不必多說了，你不赍發(fā)我，教那個(gè)赍發(fā)我？
(正旦唱)你今日投奔我個(gè)小妹子，只要我赍發(fā)你個(gè)大兄長，(帶云)你不道來，(唱)可不道是男兒當(dāng)自強(qiáng)！
(張林云)妹子，你不曾忘了一句兒也。
打落的我勾了，你則是赍發(fā)我去者。
(正旦云)哥哥不知，俺這衣服頭面，都是馬員外與姐姐的，我怎做的主好與人，除這些有甚的盤纏好赍發(fā)的你？
哥哥，你則回去了罷，休來這門首也。
(做不禮、入門科)(張林云)妹子，你好狠也。
你是我同胞親妹子，我特投奔著你，一文盤纏也不與我，倒花白了我這許多。
我如今也不回去，只在這門首等著，待他馬員外來，或者有些面情，也不見得。
(搽旦上，云)我是馬員外的大渾家，領(lǐng)著孩兒燒香，我先回來了。
呀！
怎么我家解典庫門首，立著個(gè)教化頭？
你在此有甚么勾當(dāng)？
(張林云)姐姐休罵，小人是張海棠的哥哥，來尋我妹子的。
(搽旦云)原來你是張海棠的哥哥，這等是舅舅了。
你可認(rèn)的我么？
(張林云)小人不認(rèn)的那壁姐姐。
(搽旦云)則我便是馬員外的大渾家。
(張林云)我小人眼拙不認(rèn)得，大娘子是必休怪。
(做揖科)(搽旦云)舅舅，你要尋你妹子怎么？
(張林云)說也惶恐。
因?yàn)樨氹y，無以度日，要尋我妹子，討些盤纏使用。
(搽旦云)他與你多少？
(張林云)他道家私里外，都是大娘子掌把著哩，自做不得主，一些沒有。
(搽旦云)舅舅不知，自從你妹子到我家來，添了一個(gè)孩兒，如今也五歲了，這是你的外甥。
現(xiàn)今我家大小家私，都著他掌把，我是沒兒子的！
(做敲胸科，云)一些也沒分了！
你是張海棠的哥哥，便是我親哥哥一般。
我如今過去，問他討些盤纏與你。
若有呵，你也休歡喜；
若無呵，你也休煩惱，只看你的造化。
你且在門首待者。
(張林云)小人知道。
好一個(gè)賢慧的婦人也！
(正旦見搽旦科，云)姐姐，你先回來了！
勞動(dòng)著姐姐哩。
(搽旦云)海棠，門首立著的是甚么人？
(正旦云)是海棠的哥哥。
(搽旦云)哦，原來是你的哥哥。
他來這里做甚么？
(正旦云)他問妹子討些盤纏使用。
(搽旦云)你便與他些不得？
(正旦云)我這衣服頭面，都是員外和姐姐與我的，教我可甚么與他？
(搽旦云)這衣服頭面與了你，就是你的了，便與你哥哥也何妨！
(正旦云)姐姐，敢不中么。
倘員外查起我這衣服頭面，教我說甚的那！
(搽旦云)員外查時(shí)，我替你說，還再做些與你。
快解下來，送與你哥哥去罷。
(正旦做解下科，云)既是姐姐許了，我便脫了這衣服，除下這頭面，與我哥哥去。
(搽旦云)怕我拿了你的？
將來，待我送他去。
(做取砌末出見科，云)舅舅，則為你這盤纏，連我也替你惱起來。
那知道你家妹子，這般個(gè)狠人，放著許多衣服頭面，一些兒不肯與你，只當(dāng)剔他身上的肉一般。
這幾領(lǐng)衣服，幾件頭面，是我爹娘陪嫁我的，送與舅舅，權(quán)做些兒盤纏使用。
舅舅，你則休嫌輕道少者。
(張林收科，云)多謝大娘子。
小人結(jié)草銜環(huán)，此恩必當(dāng)重報(bào)！
(做謝科，搽旦回禮，云)舅舅，員外不在家，不好留的你茶飯，休怪也。
(下)(張林云)我則道這衣服頭面，是我妹子的，那知是他大娘子的。
你是我一父母所生的親妹子，我討些盤纏使用，并無一文，倒花白我一場；
這大娘子，我與他是各白世人，赍發(fā)我衣服頭面。
我想他家中大妻小婦必有爭差，少不得要告狀打官司的。
我如今將這頭面，兌換些銀兩，買小窩兒，做開封府公人去。
妹子，你常揀吉地上行，吉地上坐，休要咱兩個(gè)軸頭兒廝抹著。
若告到宮中，撞見我時(shí)，我一杖子起你一層皮哩！
(下)(搽旦見正旦科，云)海棠，你這衣服頭面，與你哥哥去了也。
(正旦謝，云)索是生受姐姐來，只怕員外回時(shí)，若問起呵，望姐姐與我方便一聲。
(搽旦云)不妨事，放著我哩。
(正旦下)(搽旦云)海棠也，你哥哥將那衣服頭面去，怕不歡喜；
只是員外問起時(shí)，我倒替你愁哩。
(馬員外引俫兒上，云)我馬均卿，自從娶了張海棠，添了這個(gè)孩兒，叫做壽郎，可早五歲也。
今日是壽郎的生日，到各寺院燒香去。
見子孫娘娘廟，有傾頹去處，舍些錢鈔，與他修理，因此又耽擱了一會(huì)。
可早來到門首也。
(搽旦同正旦迎科)(正旦云)員外回來了，索是辛苦也。
我去取茶來者。
(下)(馬員外云)大嫂，那海棠的衣服頭面，怎生都不見了那？
(搽旦云)員外不問，我也不好說。
你因?yàn)樗撕?，十分的寵用著他?br>誰想他在你背后，養(yǎng)著奸夫，常常做這不伶俐的勾當(dāng)。
今日我和員外燒香去了，他把這衣服頭面，都與奸夫拿去，正要另尋甚么衣服頭面，胡亂遮掩，被我先回去撞破了。
是我不許他再穿衣服，重戴頭面，只等員外回來，自家整理。
這須不是我妒他，是他自做出來的！
(馬員外云)原來海棠將衣服頭面與奸夫去了。
可知道來，他是風(fēng)塵中人。
有這等事，兀的不氣殺我也！
(做喚正旦打科，云)我打你這不良的賤人。
(搽旦攛調(diào)科，云)員外打得好，似這等辱門敗戶的賤人，要他何用？
則該打死他罷。
(正旦云)我這衣服頭面，本不肯與俺哥哥將去，都是他再三攛掇我來，誰想到員外跟前，又說我與了奸夫，著我有口難分。
這都是張海棠自家不是了也。
(唱)【那吒令】我當(dāng)初自傷，別無甚忖量；
別無甚忖量，將他來不防，將他來不防；
可送咱這場。
俺越打得手腳兒慌，他越逞著言詞兒謗，端的個(gè)狠毒世上無雙。
(馬員外氣科，云)你是生兒子的，做這等沒廉沒恥的事，兀的不氣殺我也！
(搽旦云)員外，你氣怎的？
只是打殺他便了帳也。
(正旦唱)【鵲踏枝】普天下有的婆娘，誰不待要占些獨(dú)強(qiáng)？
幾曾見這狗行狼心，攪肚蛆腸？
(帶云)你養(yǎng)著奸夫，倒著我有這屈事也。
(唱)倒屈陷我腌臜勾當(dāng)，(帶云)也怪不得他贓埋我來。
(唱)也只是我不合自小為娼！
(搽旦云)可知道你這賤人，舊性復(fù)發(fā)，把衣服頭面，與了奸夫去，瞞著夫主，做這等勾當(dāng)哩。
(正旦唱)【寄生草】便是那狠毒的桑新婦，也不似你這個(gè)七世的娘，倒說我實(shí)心兒主意瞞家長。
(搽旦云)誰著你背地里養(yǎng)著奸夫，還強(qiáng)嘴那！
(正旦唱)他道我共奸大背地常來往，他道我會(huì)支吾對面舌頭強(qiáng)。
不爭將濫名兒揣在我跟前，姐姐也，便是將個(gè)屎盆兒套在他頭上。
(馬員外做不快科，云)則被這小賤人直氣殺我也！
大嫂，怎生這一會(huì)兒，我身子甚是不快？
你可煎一碗熱湯兒我吃。
(搽旦云)這都是海棠這小賤人，氣出員外病來。
海棠，你快些去，熱熱的煎碗湯來，與員外吃。
(正旦云)理會(huì)的。
(唱)【后庭花】恰才我脊梁上挨了棍棒，又索去廚房中煎碗熱湯，一任他男子漢多心硬，大剛來則是俺這婆娘每不氣長。
(做下、捧湯上科，云)姐姐，兀的不是湯。
(搽旦云)拿湯來，我試嘗咱。
(做嘗科，云)還少些鹽醬，快去取來。
(正旦應(yīng)，下)(搽旦云)前日這一服毒藥，待我取來，傾在這湯兒里。
(做傾藥科，云)海棠，快來。
(正旦上，唱)怎這般忒慌張，連催鹽醬？
(云)姐姐，兀的不是鹽醬。
(搽旦做調(diào)湯科，云)海棠，你將去。
(正旦云)姐姐，你將去波，怕員外見了我越氣也。
(搽旦云)你不去，員外又道你惱著他哩。
(下)(正旦云)理會(huì)得。
員外，你吃口湯兒波。
(員外做接吃科)(正旦唱)則見他悶沉沉等半晌，苦懨懨口內(nèi)嘗。
(員外做死科)(正旦驚，云)員外，你放精細(xì)者！
(唱)為甚的黃甘甘改了面上，白鄧鄧丟了眼光？
【青哥兒】呀！
唬得我膽飛魂喪，不由不兩淚千行。
眼見的四體難收一命亡，撇下多少房廊，幾處田莊，兩個(gè)婆娘，五歲兒郎。
從今后無挨無靠，母子每守孤孀，孩兒也，你將個(gè)誰依仗？
(正旦哭，云)姐姐，員外死了也。
(搽旦哭上，云)我那員外也，忍下的就撇了我去也！
海棠，你這小賤人，適才員外是個(gè)好好的人，怎生吃你這一口湯，便會(huì)死了？
這不是你藥死的，是那個(gè)弄死的？
(正旦云)姐姐，這湯你也嘗過來，偏是你不藥死，則藥死員外？
(做哭科，云)天那，兀的不苦痛殺我也！
(搽旦云)下次小的每，那里與我高原選地，破木造棺，把員外埋殯了者。
(做家僮上、抬員外下科，搽旦云)海棠，你這小賤人，則等送了員外出去，我慢慢的擺布你，看你好在我家里過得那！
(正旦哭云)姐姐，員外無了，這家私大小，我都不要，單則容我領(lǐng)了孩兒去罷。
(搽旦云)孩兒是那個(gè)養(yǎng)的？
(正旦云)是我養(yǎng)的。
(搽旦云)你養(yǎng)的，怎不自家乳哺了？
一向在我身邊，煨干避濕，咽苦吐甜，費(fèi)了多少辛勤，在手掌兒上抬舉長大的，你就來認(rèn)我養(yǎng)的孩兒，這等好容易！
你養(yǎng)了奸夫，合毒藥謀殺了員外，更待干罷！
你要官休，還是要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
(搽旦云)你要私休，將一應(yīng)家財(cái)房廊屋舍帶孩兒都與了我，只把這個(gè)光身子走出門去；
你要官休呵，你藥死親夫，好小的罪名兒！
我和你見官去。
(正旦云)我原不曾藥死親夫，怕做甚么！
情愿和你見官。
(搽旦云)明有官防，你不怕告官，我就拿你去。
(正旦云)我不怕，告宮去，告官去。
(唱)【賺煞】且休問你真實(shí)，休問咱虛謊，現(xiàn)放著剃胎頭收生的老娘，則問他誰是親娘，誰是繼養(yǎng)？
(搽旦云)我是孩兒的親親的親娘，這孩兒是我的的親親的親兒，是娘的心肝，娘的肚子，娘的腳后跟，那一個(gè)不知道的！
(正旦唱)怎瞞得過看生見長的街坊。
(搽旦云)你合毒藥，謀死員外，也是我臟埋你的？
(正旦云)這毒藥呵，(唱)你平日里預(yù)收藏，暗暗的傾下羹湯。
(搽旦云)明明是你下這毒藥在湯兒里，怎賴得我？
怕你不去償命！
(正旦唱)這的是誰藥死親夫呵要將性命償。
你暢好是不良，送的人來冤枉。
則普天廠大渾家那里有你這片歹心腸！
(下)(搽旦云)如何？
中了俺的計(jì)也。
眼見得這家私大小帶孩兒，都是我的。
(做沉吟科，云)嗨，事要三思，免勞后悔。
你也合尋思波，這孩兒本等不是我養(yǎng)的，他要問那剃胎頭收生的老娘，和那看生見長的一起街坊鄰舍做證見。
若到官呵，他每不向我，可不干著這一番。
我想來，人的黑眼珠子，見這白銀子沒個(gè)不要的，則除預(yù)先安頓下他，見人頭，與他一個(gè)銀子，就都向著我了。
則是衙門官吏，也要安置停當(dāng)。
怎得趙令史到來，和他商量告狀的事，可也好那！
(趙令史上，云)才說姓趙，姓趙便到。
我趙令史，數(shù)日不曾去望馬大娘子，心里癢癢的，好生想他，只是丟不下。
如今到他門首，他家沒主了，怕做甚的？
徑自入去。
(見搽旦科，云)大娘子，只被你想殺我也！
(搽旦云)趙令史，你不知道馬員外被我藥死了也？
如今和海棠兩個(gè)打官司，要爭這家緣家計(jì)，連這小廝。
你可去衙門打點(diǎn)，把官司上下，布置停當(dāng)，趁你手里完成這樁事。
我好和你做長遠(yuǎn)夫妻也。
(趙令史云)這個(gè)容易。
只是那小廝，原不是你養(yǎng)的，你要他怎的？
不如與他去的干凈。
(搽旦云)你也枉做令史，這樣不知事的。
我若把這小廝與了海棠。
到底馬家子孫，要來爭這馬家的家計(jì)，我一分也動(dòng)他不得了。
他無過是指著收生老娘，和街坊鄰里做證見，我已都用銀子買轉(zhuǎn)了。
這衙門以外的事，不要你費(fèi)心，你只替我打點(diǎn)衙門里頭的事便了。
(趙令史云)大娘子說的是。
這等你早些來告狀，我自到衙門打點(diǎn)去也。
(下)(搽旦云)趙令史去了。
則今日我封鎖了房門，結(jié)扭了海棠告狀去走一遭。
(詞云)常言道：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我說道人見老虎誰敢湯，虎不傷人吃個(gè)屁！
(下)第二折(凈扮孤引祗從上，云)小官鄭州太守蘇順憤是也。
(詩云)雖則居官，律令不曉。
但要白銀，官事便了。
可惡這鄭州百姓，欺侮我罷軟，與我起個(gè)綽號(hào)，都叫我做模棱手，因此我這蘇模棱的名，傳播遠(yuǎn)近。
我想近來官府盡有精明的作威作福，卻也壞了多少人家；
似我這蘇模棱，暗暗的不知保全了無數(shù)世人，怎么曉得？
今日坐起早衙，左右，與我抬放告牌出去。
(祗從云)理會(huì)的。
(搽旦扯正旦、俫兒上，云)我和你見官去來。
冤屈也！
(正旦云)你且放手者。
(唱)【商調(diào)】【集賢賓】火匝匝把衣服緊攥著，(搽旦云)你藥死親夫，該死罪的，我放了你，倒等你逃走去了？
(正旦唱)你道我該死罪怎生逃？
(帶云)張海棠也，(唱)我則道嫁良人十成九穩(wěn)，今日個(gè)越不見末尾三梢。
則我這負(fù)屈的有口難言，赤緊的原告人見肚生苗，這一場沒揣的罪名除非天地表！
(搽旦云)可知道你藥死了親夫，自有個(gè)天理神明鑒察。
(正旦唱)我將這虛空中神靈來禱告，便做道男兒無顯跡，可難道天理不昭昭？
(搽旦云)小賤人，這里是鄭州府門首了。
你若經(jīng)官發(fā)落，這繃扒吊拷，要樁樁兒挨過，不如認(rèn)了私休，也還好收拾哩。
(正旦云)便打殺我也說不得。
我情愿和你見官去。
(唱)【逍遙樂】你道是經(jīng)官發(fā)落，怎的支吾這場棒拷。
我則道人命事須要個(gè)歸著，怎肯把藥死親夫罪屈招，平白地落人圈套！
拚守著七貞九烈，怕甚么六問三推，一任地萬打千敲。
(搽旦叫，云)冤屈也！
(孤云)甚么人在衙門首叫冤屈？
左右，與我拿過來。
(祗從拿進(jìn)科，云)當(dāng)面。
(搽旦、正旦、俫兒跪見科)(孤云)那個(gè)是原告？
(搽旦云)小婦人是原告。
(孤云)這等，原告跪在這壁，被告跪在那壁去。
(各跪開科)(孤云)喚原告上來，你說你那詞因，等我與你做主。
(搽旦云)小婦人是馬均卿員外的大渾家。
(孤做驚起科，云)這等，夫人請起。
(祗從云)他是告狀的。
相公怎么請他起來？
(孤云)他說是馬員外的大夫人。
(祗從云)不是什么員外，俺們這里有幾貫錢的人，都稱他做員外，無過是個(gè)土財(cái)主，沒品職的。
(孤云)這等著他跪了。
你說詞因上來。
(搽旦云)這個(gè)叫做張海棠，是員外娶的個(gè)不中人。
(祗從喝科，云)口退！
敢是個(gè)中人？
(搽旦云)正是個(gè)中人，他背地里養(yǎng)著奸夫，同謀設(shè)計(jì)，合毒藥藥殺了丈夫，強(qiáng)奪我所生的孩兒，又混賴我家私。
告大人，與小婦人做主咱。
(孤云)這婦人會(huì)說話，想是個(gè)久慣打官司的，口里必力不刺說上許多，我一些也不懂的。
快去請外郎出來。
(祗從云)外郎有請。
(趙令史上，云)我趙令史，正在司房里趲造文書，相公呼喚我，必是有告狀的，又?jǐn)嗖幌聛?，請我去幫他哩?br>(做見科，云)相公，你整理甚么事不下來？
(孤云)令史，有一起告狀的在這里。
(趙令史云)待我問他。
兀那夫人，告甚么？
(搽旦云)告張海棠藥殺親夫，強(qiáng)奪我孩兒，混賴我家私。
可憐見與我做主咱！
(趙令史云)拿過那張海棠來。
你怎生藥殺親夫，快快從實(shí)招來。
若不招呵，左右，與我選下大棍子者。
(正旦唱)【梧葉兒】廳階下，膝跪著，聽賤妾說根苗。
(趙令史云)你說，你說。
(正旦唱)狼虎般排著祗從，神鬼般設(shè)著六曹。
(趙令史云)你藥殺親夫，這是十惡大罪哩。
(正旦唱)若妾身犯下分毫，相公也，我情愿吃那殺丈夫的繃扒吊拷。
(趙令史云)你當(dāng)初是甚么人家的女子？
怎生嫁與那馬員外來？
你說與我聽波。
(正旦唱)【山坡羊】念妾身求食賣笑，本也是舊家風(fēng)調(diào)。
則為俺窮滴滴子母每無依靠，挨今宵，到明朝。
謝的個(gè)馬均卿一見投他好，下錢財(cái)將妾身娶做小。
他鶯燕交，咱成就了。
(趙令史云)原來是個(gè)娼妓出身，便也不是個(gè)好的了。
你既然被馬員外娶到家，可曾生得一男半女么？
(正旦唱)【金菊香】我與他生男長女受劬勞。
(趙令史云)你家里有甚么人，也還往來么？
(正旦唱)俺哥哥因?yàn)樯俪詿o穿來投托，曾被我趕離門恰和他兩個(gè)廝撞著。
(趙令史云)是你的哥哥，便和他廝見，也不妨事。
(正旦云)俺姐姐道：
海棠，既是你哥哥來投奔你時(shí)，你便沒銀子，何不解下這衣服頭面，與他做盤纏使用去。
(趙令史云)這般說也是他好意。
(正旦云)我信了他，將這些衣服頭面與哥哥去了。
等的員外回來，問道海棠的衣服頭面，為何不見，他便道，瞞著員外，都與奸夫了也。
(唱)豈知他有兩面三刀，向夫主廝搬調(diào)。
(搽旦云)哎喲，我是這鄭州里第一個(gè)賢慧的，倒說我兩面三刀，我搬調(diào)你甚的來？
(趙令史云)這都是小事，我不問你，只問你為何藥死了親夫，強(qiáng)奪他孩兒，混賴他家私，一一的招來。
(正旦唱)【醋葫蘆】俺男兒氣中子，丕地倒，醒來時(shí)俺姐姐自扶著。
(帶云)他道，海棠，員外要湯吃，你去煎來。
(唱)煎的一碗熱湯來又道是鹽醬少，(帶云)他賺的我取鹽醬去呵，(唱)誰承望暗傾著毒藥。
(帶云)員外才把這湯吃下不的一兩口，就死了也。
相公，你試尋思波。
(唱)怎便登時(shí)間火焚了尸首，葬在荒郊？
(趙令史云)這毒藥明明是你的了。
你怎么又要強(qiáng)奪他孩兒，混賴他家私，有何理說？
(正旦云)這孩兒原是我養(yǎng)的。
相公，你只喚那收生的劉四嬸，剃胎頭的張大嫂，并鄰里街坊問時(shí)，便有分曉。
(趙令史云)這個(gè)也說的是。
左右，快去拘喚那老娘街坊來者。
(孤做票臂科)(祗從出，喚云)老娘街坊人等，衙門中喚你哩。
(二凈扮街坊、二丑扮老娘上，凈云)常言道，得人錢財(cái)，與人消災(zāi)。
如今馬員外的大娘子，告下來了，喚我們做證見哩。
這孩子本不是大娘子養(yǎng)的，我們得過他銀子，則說是他養(yǎng)的。
你們不要怕打，說的不明白。
(凈、丑等云)這個(gè)知道。
(做隨祗從入跪科，祗從云)當(dāng)面。
(趙令史云)你是街坊么？
這孩兒是誰養(yǎng)的？
(二凈云)那馬員外是個(gè)財(cái)主，小的每平日也不往來。
五年前因他大娘子養(yǎng)了個(gè)兒子，小的們街坊鄰里，各人三分銀子與他賀喜，那員外也請小的每吃滿月酒，看見倒生的一個(gè)好娃娃。
以后每年兒子生日，那員外同著大娘子，領(lǐng)了兒子到各寺院燒香去，這是一城人都看見的，也不只是小的們這幾個(gè)。
(趙令史云)這等明明是他大娘子養(yǎng)的了。
(正旦云)相公，這街坊都是他用錢買轉(zhuǎn)了的，聽不得他說話。
(二凈云)我每買不轉(zhuǎn)的，都是傾心吐膽說真實(shí)的話，若有半句說謊，你嘴上害碗大的疔瘡。
(正旦唱)【幺篇】現(xiàn)放著收生的劉四嬸，剃胎頭的張大嫂，俺孩兒未經(jīng)滿月早問道我十?dāng)?shù)遭。
今日個(gè)浪包婁到公庭混賴著您，街坊每常好是不合天道，得這些口含錢直恁般使的堅(jiān)牢。
(云)相公，則問這兩個(gè)老娘，他須知道。
(趙令史云)兀那老娘，這個(gè)孩兒是誰養(yǎng)的？
(劉丑云)我老娘收生，一日至少也收七個(gè)八個(gè)，這等年深歲久的事，那里記得？
(趙令史云)這孩兒只得五歲，也不為久遠(yuǎn)，你只說實(shí)是誰養(yǎng)的？
(劉丑云)待我想來。
那一日產(chǎn)房里，關(guān)得黑洞洞的，也不看見人的嘴臉，但是我手里摸去，那產(chǎn)門像是大娘子的。
(趙令史云)口退！
張老娘你說。
(張丑云)這一日他家接我去與小廝剃胎頭，是大娘子抱在懷里，則見她白松松兩只料袋也似的大奶奶，必定是養(yǎng)兒子的，才有這奶食，豈不是大娘子養(yǎng)的？
(正旦云)你兩個(gè)老娘，怎么都這般向著他也？
(唱)【幺篇】老娘也，那收生時(shí)我將你悄促促的喚到臥房，你將我慢騰騰的扶上褥草。
老娘也，那剃頭時(shí)堂前香燭是誰燒？
你兩個(gè)都不為年紀(jì)老，怎么的便這般沒顛沒倒，對官司不分個(gè)真假辨?zhèn)€清濁？
(趙令史云)何如？
兩個(gè)老娘都說大娘子養(yǎng)的，可不是你強(qiáng)奪他孩兒了？
(正旦云)相公，街坊、老娘都是得過他錢買轉(zhuǎn)了的。
這孩兒雖則五歲，也省的人事了，你則問我孩兒咱。
(搽旦扯俫兒科，云)你說我是親娘，他是奶子。
(俫兒云)這個(gè)是我親娘，你是我奶子。
(正旦云)可又來，我的乖乖兒口樂！
(唱)【幺篇】哎，兒也，則你那心兒里自想度，自暗約，見您娘苦懨懨皮肉上挨著荊條。
則你那出胞胎便將人事曉，須汜的您娘親三年乳抱，怎禁這桑新婦當(dāng)面鬧抄抄。
(趙令史云)這孩子的話，也不足信，還以眾人為主。
只一個(gè)孩兒，還要強(qiáng)奪他的，這混賴家私，一發(fā)不消說了。
你快把藥殺親夫一事招了者。
(正旦云)這藥殺親夫，并不干我事。
(趙令史云)這頑皮賊骨，不打不招。
左右，與我采下去，著實(shí)打呀！
(祗從做打，正旦發(fā)昏科)(搽旦云)打的好，打的好，打殺了可不干我事。
(趙令史云)他要詐死。
左右，與我采起來。
(祗從做采科)(正旦做醒科，云)哎喲，天那！
(唱)【后庭花】我則見颼颼的棍棒拷，烘烘的脊背上著，撲撲的精神亂，悠悠的魂魄消，他們緊攥住我頭梢。
(祗從云)口退！
快招了者，不強(qiáng)似這等受苦！
(正旦唱)則聽的耳邊廂大呼小叫，似這般惡令史肯恕饒，狠公人顯燥暴。
(趙令史云)你招，那奸夫是誰？
(孤云)他又不肯招，待我權(quán)認(rèn)了罷。
(正旦唱)被官司強(qiáng)逼著，指奸大要下落。
【雙雁兒】我向那鬼門關(guān)尋覓到兩三遭，您這般順人情有甚好？
則我這濃血臨身要還報(bào)。
有錢的容易了，無錢的怎打煞！
(趙令史云)左右，再與我打著者。
(正旦云)我也是好人家兒女，怎么挨得這般打拷，只得屈招了罷。
相公，是妾身藥殺了丈夫，強(qiáng)奪他孩兒，混賴他家私來。
天那！
兀的不屈殺我也！
(趙令史云)我屈千屈萬，才屈的你一個(gè)兒哩。
既是招了，左右，著那張海棠畫了字，上了長枷，點(diǎn)兩個(gè)解子，十甲送開封府定罪去。
(孤云)左右，將那新做的九斤半的大枷與他帶。
(祗從云)理會(huì)的。
(做上枷科)(祗從云)犯人上枷。
(正旦云)天哪！
(唱)【浪里來煞】則您那官吏每忒狠毒，將我這百姓忒凌虐，葫蘆提點(diǎn)紙將我罪名招。
我這里哭啼啼告天天又高，幾時(shí)節(jié)盼的個(gè)清官來到？
(趙令史云)掌嘴。
我這衙門問事，真?zhèn)€官清法正，件件依條律的，還有那個(gè)清官清如我老爺?shù)模?br>(正旦哭科，唱)則我這潑殘生，怎熬出這個(gè)死囚牢？
(同祗從下)(趙令史云)這事問成了也。
干證人都著寧家去，原告保候，聽開封府回文發(fā)落。
(眾叩頭，同下)(趙令史云)我問了一日事，肚里饑了，回家吃飯去也。
(下)(孤云)這一樁雖則問成了，我想起來，我是官人，倒不由我斷，要打要放，都憑趙令史做起，我是個(gè)傻廝那！
(詩云)今后斷事我不嗔，也不管他原告事虛真。
笞杖徒流憑你問，只要得的錢財(cái)做兩分分。
(下)第三折(丑扮店小二上，詩云)我家賣酒十分快，干凈濟(jì)楚沒人賽。
茅廁邊廂埋酒缸，褲子解來做酉窄袋。
咱家是個(gè)賣酒的，在這鄭州城十里鋪上，開著個(gè)酒務(wù)兒，但是南來北往，經(jīng)商客旅，都來我這店里吃酒。
我今日開開這店門，燒的這鏇鍋兒里熱著，看有甚么人來。
(二凈扮解子同正旦上)(正旦做跌、起坐科)(董凈云)小子是鄭州衙門里有名的公人，叫做董超，這個(gè)兄弟叫做薛霸，解這婦人張海棠，到開封府定罪去。
口退！
兀那婦人，你也行動(dòng)些兒。
你看這般大風(fēng)大雪哩，肚中饑餓了，有甚么盤纏使用，也拿些出來，等我們買碗酒吃，好趲路去。
(做打科)(正旦做起科，云)哥哥，你休打我，我是屈受罪的人，死在旦夕，那討半分盤纏送你？
只望可憐見咱。
(董凈云)兀那婦人，你當(dāng)初怎生藥殺親夫，混賴他孩兒來？
你慢慢的說與我聽波。
(正旦云)則我這身上罪何日開除？
腹中冤向誰訴與？
被他人混賴了我孩兒，更陷我毒殺夫主。
吃不過吊拷繃扒，撞不著清廉官府。
(薛凈云)我兄弟兩個(gè)，曾見你半厘鏨口兒？
是那個(gè)要了你銀子，說清廉不清廉？
(正旦云)那個(gè)是見義當(dāng)為，肯憐咱這般苦楚？
濕浸浸棒瘡疼痛，哽噎噎千啼萬哭。
空蕩蕩那討一餐？
薄怯怯衣裳藍(lán)縷。
沉點(diǎn)點(diǎn)鐵鎖銅枷，軟揣揣婆娘婦女。
哎，你個(gè)惡狠狠解子怎知？
哥哥也，我委實(shí)的銜冤負(fù)屈。
(董凈云)便說殺冤屈，須不是我們帶累你的，教我怎生可憐你？
雪越大了，行動(dòng)些。
(正旦唱)【黃鐘】【醉花陰】頭上雪何曾住半霎？
摧林木狂風(fēng)亂刮。
我這更耽煩惱受嗟呀，走的來力盡筋乏，又加上些膿撼撼的棒瘡發(fā)。
(薛凈云)著我們當(dāng)這等苦差，還不走哩。
(做打科)(正旦唱)怎當(dāng)這嗔忿忿吖吖，但走的慢行的遲，他可便舍命的打。
(董凈云)你當(dāng)初不招也罷。
誰著你招了來？
(正旦云)哥哥，不嫌煩絮，聽我說咱。
(唱)【喜遷鶯】遭這場無情的官法，方信道漫漫黃沙。
怎當(dāng)?shù)乃覍⒃劭啻颍评盏脤⒄蟹臓钛骸?br>到今日有誰來憐見咱？
似這等銜冤負(fù)屈，空吃盡吊拷繃扒。
(董凈云)兀那婦人，你打掙些，轉(zhuǎn)過這山坡去，我著你坐一會(huì)再走。
(正旦唱)【出隊(duì)子】早來到山坡直下，凍欽欽的難立扎。
(做走跌科，唱)腳稍天騰的吃個(gè)仰刺叉。
(董凈喝云)起來。
(正旦唱)哎，你個(gè)火性緊的哥哥廝覷口叚，須是這光出律的冬凌田地滑。
(薛凈云)千人萬人走不滑，偏是你走便滑？
待我先走，若是不滑呵，我打折你這腿。
(做走跌科，云)真?zhèn)€這里有些滑。
(張林上，云)自家張林的便是，在這開封府當(dāng)著個(gè)祗候。
今有包待制西延邊賞軍，差著我去迎接回來。
好大雪也。
天那！
也住一住兒波。
(正旦做見科，云)這一個(gè)走的，好像俺哥哥張林。
(唱)【刮地風(fēng)】綽見了容顏敢是他，莫不我淚眼昏花？
再凝睛仔細(xì)觀瞻罷，卻原來正是無差。
我這里挺一挺聳著肩胛，擺一擺摩著腰胯，緊待趕更那堪帶鎖披枷。
(張林做看見科，云)這一個(gè)帶鎖披枷的婦人，是那里解將來的？
(正旦叫云)哥哥。
(唱)哥哥也，且住咱，將妹子怎生提拔？
(叫云)哥哥。
(唱)你是個(gè)洛伽山觀世的活菩薩，這里不顯出救人心待怎么？
(叫云)哥哥，救你妹子咱。
(張林云)你是誰？
(正旦云)我是你妹子海棠。
(張林做打推科，云)這潑娼根，那一日謝你好赍發(fā)我也。
(做走科)(正旦做哭趕科，唱)【四門子】我道他為甚的聲聲把我娼根罵，似這等無明火難按納。
卻原來正是他，見了咱，思量起有前仇恨殺；
正是他，見了咱，不鄧鄧嗔生怒發(fā)。
(張走，正旦趕上做扯衣服，張林做摔科，正旦叫云)哥哥也！
(唱)【古水仙子】他、他、他，不認(rèn)咱，我、我、我，舍性命向前趕上他。
恰、恰、恰，待扯住他衣服，(董凈做扯正旦發(fā)科，云)被這婦人定害殺人也。
(正旦唱)早、早、早，又被揪撏了頭發(fā)。
(張林云)潑娼根放手。
(正旦唱)告、告、告，狠爹爹寧耐唦，來、來、來，聽妹子細(xì)說根芽。
(張林云)你這潑娼根，你早知今日，當(dāng)初那衣服頭面，把些兒與我做盤纏不得？
(正旦唱)他、他、他，坑殺人機(jī)謀狡猾，你、你、你，是將我這頭面金釵插，我、我、我，因此上受波查。
(云)哥哥，你妹子這場天來大禍，都在這衣服頭面上起的。
你妹子當(dāng)初不敢便將衣服頭面，與你做盤纏使用，也則怕那婦人來。
豈知他教我解下來與哥哥將的去，待員外回時(shí)，卻說我養(yǎng)著奸夫，將衣服頭面，都送他去了，氣的員外成了病，又將毒藥暗地謀死，倒把你妹子拖到官司，問了個(gè)藥殺親夫、混賴孩兒的罪名。
天那！
可憐冤屈殺人也。
(張林云)這衣服頭面是誰的？
(正旦云)是你妹子的。
(張林云)是你的？
這歹弟子孩兒說道是他爺娘陪嫁的，這等我錯(cuò)怪了你。
前面有所酒店，我和你且吃鐘酒去來。
(同解子到酒店科，云)賣酒的將酒來。
(丑扮店保上，云)有、有、有，請里面坐。
(張林云)兀那解子，我是開封府五衙都首領(lǐng)，叫做張林，這個(gè)就是我的親妹子。
我如今也接包待制回去，你一路上與我好生看覷咱。
(董凈云)哥哥不勞吩咐，只要到府時(shí)，早些打發(fā)我批回。
(張林云)這個(gè)容易。
妹子，那個(gè)婦人，我只道他賢慧，卻原來有這般狠毒，你可怎生放得下他！
(正旦唱)【古寨兒令】那婆娘面子花花，你則道所事賢達(dá)，搬調(diào)的男兒問咱家。
他便逞俐齒，弄伶牙，對面說三般話。
【古神仗兒】他道我將男兒藥殺，又道我將家私來盡把，又道我要混賴他孩兒，拖我去州衙中告發(fā)。
也不管難挨難熬，只一味屈敲屈打，活斷送在劍頭刀下。
這的是誰做就死冤家？
哎，都是那攪蛆扒。
(云)哥哥，你在這里，我要見風(fēng)去也。
(下)(趙令史同搽旦上，云)自家趙令史的便是。
如今將張海棠解上開封府去，我想那海棠，又無甚么親人討命，不若到路上結(jié)果了他，何等干凈！
因此特特揀兩個(gè)能事的公人董超、薛霸解去。
起身時(shí)節(jié)，每人與了五兩銀子，教他不必遠(yuǎn)去，只在僻靜處所，便好下手。
怎么不見來回話？
事有可疑，只得和大嫂親自打聽一遭去來。
(搽旦云)這等雪天，走了這一會(huì)，好生寒冷。
我們且到酒店中買碗酒吃，暖暖寒再走。
(趙令史云)大嫂說的是。
(做進(jìn)店，正旦見科，云)好也。
他同奸夫趕到這里，待我對哥哥說來。
(唱)【節(jié)節(jié)高】這婆娘好生心狠，好生膽大，相趕到這里，要干罷，如何干罷！
(云)哥哥，奸夫奸婦都在這店里，咱和你拿他去來。
(張林云)兄弟，你撮哺著我，拿那奸夫奸婦去也。
(正旦唱)忙出去，休驚散，快捉拿，這的是誰風(fēng)情誰當(dāng)罪法。
(張林同正旦出捉科)(二凈做擺手，令走科)(正旦扯住搽旦科)(搽旦奔脫，同趙令史走科)(正旦唱)【掛金索】我這里攥住衣服，則被她撇撒我階直下，因此上走了婆娘，空做一場話。
枉著我哥哥，氣力有天來大，只恨那擺手的公人，倒說道放了奸大罷。
(張林云)兀那解子，你這精驢禽獸！
你和他一衙門中人，你擺著手教他走了。
我是開封府五衙都首領(lǐng)，就打你一頓，怕你告了我來？
(做打科)(董凈云)你是上司弓兵打得我，這婦人恰是我管的囚人，我可打得也。
(做打正旦科)(正旦唱)【尾聲】他是奉命官差將我緊監(jiān)押，不爭你途路上兩下爭差，(張林揪董凈發(fā)科)(董凈揪正旦發(fā)科)(正旦唱)把我個(gè)病懨懨的罪囚沒亂殺。
(酒保攔住科，云)你們還了酒錢去。
(薛凈云)口走吱，有甚么酒錢還你！
(踢倒科，同下)(酒保云)你看我這晦氣。
今日在店門首等了半日，等得三四個(gè)人來買酒吃，不知為何打?qū)⑵饋?，把兩個(gè)好主兒，也打了去，一文錢也不曾賣的。
我如今也不開這酒店，另尋個(gè)買賣做罷。
(詩云)這樁營生不爽快，常常被人欠酒債。
我今放倒望竿關(guān)上門，不如去吊水雞也有現(xiàn)錢賣。
(下)第四折(沖末扮包待制引丑張千、祗候上)(張千喝云)喏！
在衙人馬平安，抬書案。
(包待制詩云)當(dāng)年親奉帝王差，手?jǐn)埥鹋苿輨怼?br>盡道南衙追命府，不須東岳嚇鬼臺(tái)。
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乃廬州金斗郡四望鄉(xiāng)老兒村人氏。
為老夫立心清正，持操堅(jiān)剛；
每皇皇于國家，恥營營于財(cái)利；
唯與忠孝之人交接，不共讒佞之士往還？
謝圣恩可憐，官拜龍圖待制天章閣學(xué)士，正授南衙開封府府尹之職，敕賜勢劍金牌，體察濫官污吏，與百姓伸冤理枉，容老夫先斬后奏。
以此權(quán)豪勢要之家，聞老夫之名，盡皆斂手；
兇暴奸邪之輩，見老夫之影，無不寒心。
界牌外結(jié)繩為欄，屏墻邊畫地成獄。
官僚整肅，戒石上鐫御制一通；
人從森嚴(yán)，廳階下書低聲二字。
綠槐陰里，列二十四面鵲尾長枷；
慈政堂前，擺數(shù)百余根狼牙大棍。
(詩云)黃堂盡日無塵到，唯有槐陰侵甬道。
外人誰敢擅喧嘩，便是烏鵲過時(shí)不啅噪。
老夫昨日見鄭州申文，說一婦人喚做張海棠，因奸藥死丈夫，強(qiáng)奪正妻所生之子，混賴家私，此系十惡大罪，決不待時(shí)的。
我老夫想來，藥死丈夫，惡婦人也，常有這事。
只是強(qiáng)奪正妻所生之子，是兒子怎么好強(qiáng)奪的？
況奸夫又無指實(shí)，恐其中或有冤枉。
老夫已暗地著人吊取原告，并干證人等到來，以憑復(fù)勘。
這也是老夫公平的去處。
張千，抬聽審牌出去，各州縣解到人犯，著他以次過來，待老夫定罪咱。
(正旦同解子、張林上)(張林云)妹子，你到宮中，少不得問你，只要說的冤枉，這包待制就將前案與你翻了。
若說不過時(shí)，你可努嘴兒，我?guī)湍阏f。
(正旦云)我這冤枉，今日不訴，更等待何日也！
(董凈云)待制爺爺開廳久了，須要趕牌解到，快進(jìn)去。
(正旦唱)【雙調(diào)】【新水令】則我這腹中冤枉有誰知？
剛除的哭啼啼兩行情淚。
恨當(dāng)初見不早，到今日悔何遲！
他將我后擁前推，何曾道暫歇?dú)狻?br>(張林云)妹子，這是開封府前了，待我先進(jìn)，你隨解子入來。
這包待制是一輪明鏡，懸在上面，問的事就如親見一般，你只大著膽自辯去。
(正旦云)哥哥，(唱)【步步嬌】你道他是高懸明鏡南衙內(nèi)，拚的個(gè)訴根由直把冤情洗。
我可也怕甚的？
則為帶鎖披枷有話難支對。
萬一個(gè)達(dá)不著大人機(jī)，哥哥也，你須是搭救你親生妹。
(張林做先進(jìn)科)(正旦同二凈跪見科)(董凈云)鄭州起解女囚一名張海棠解到。
(張千云)刑案司吏，與解子批文，打發(fā)回去。
(包待制云)留下在這里，待審過了，發(fā)批回去。
(張千云)理會(huì)的。
(包待制云)張海棠，你怎么因奸藥殺丈夫，強(qiáng)奪正妻所生之子，混賴他家私，你逐一從頭訴與老夫聽咱。
(正旦做努嘴，看張林科)(張林云)妹子，你說么，嗨！
他出胞胎可曾見這等官府來？
我替你說罷。
(跪云)稟爺，這張海棠是個(gè)軟弱婦人，并不敢藥殺丈夫，做這般歹勾當(dāng)哩。
(包待制云)你是我衙門里祗候人，怎么替犯人稟事？
好打！
(張林起科)(包待制云)兀那婦人，你說那詞因來。
(正旦再努嘴科)(張林跪云)稟爺，這張海棠并無奸夫，他不曾藥殺丈夫，也不曾強(qiáng)奪孩兒，也不曾混賴家私。
都是他大渾家養(yǎng)下奸夫趙令史，告宮時(shí)又是趙令史掌案，委實(shí)是屈打成招的。
(包待制云)兀那廝，誰問你來？
張千，拿下去，與我打三十者。
(張千拿張林打科)(張林叩頭，云)這張海堂是小的親妹子，他從來不曾見大官府，恐怕他懼怯，說不出真情來，小的替他代訴。
(包待制云)可知道為兄妹之情，兩次三番，在公廳上胡言亂語的；
若不是呵，就把銅鍘來切了這個(gè)驢頭。
兀那婦人，你只備細(xì)的說那實(shí)話，老夫與你做主。
(正旦云)爺爺呵！
(唱)【喬牌兒】妾身在廳階下忙跪膝，傳臺(tái)旨問詳細(xì)。
怎當(dāng)這虎狼般惡狠狠排公吏，爺爺也，你聽我一星星說就里。
(包待制云)兀那張海棠，你原是甚么人家的女子，嫁與馬均卿為妾來？
(正旦唱)【甜水令】妾身是柳陌花街，送舊迎新，舞姬歌妓。
(包待制云)哦，你是個(gè)妓女。
那馬均卿也待的你好么？
(正旦唱)與馬均卿心廝愛，做夫妻。
(包待制云)這張林說是你的哥哥，是么？
(張林云)張海棠是小的妹子。
(正旦唱)俺哥哥只為一載之前，少吃無穿，向我求覓。
(包待制云)這等你可與他些甚的盤纏么？
(正旦唱)是、是、是，他將去了我這頭面衣袂。
(張林叩頭，云)小的買窩銀子，就是這頭面衣服倒換的。
(包待制云)難道你丈夫不問你這頭面衣服，到那里去了？
(正旦云)爺爺，俺員外曾問來，就是這大渾家攛掇我與了哥哥將的去，卻又對員外說我背地送了奸夫，教員外怎的不氣死也！
(唱)【折桂令】氣的個(gè)親男兒唱叫揚(yáng)疾，(包待制云)既是他氣殺丈夫，怎生又告官來？
(正旦唱)沒揣的告府經(jīng)官，吃了些六問三推。
(包待制云)你夫主死了，那強(qiáng)奪孩兒，又怎么說？
(正旦唱)一壁廂夫主身亡，更待教生各札子母分離。
(包制待云)這孩兒說是那婦人養(yǎng)的哩。
(正旦唱)信著他歹心腸千般妒嫉，(包待制云)那街坊、老娘，都說是他的。
(正旦唱)他買下了眾街坊，聽事兒依隨。
(包待制云)難道官吏每更不問個(gè)虛實(shí)？
(正旦唱)官吏每再不問一個(gè)誰是誰非，誰信誰欺。
(包待制云)你既是這等，也不該便招認(rèn)了。
(正旦唱)妾身本不待點(diǎn)紙招承，也則是吃不過這棍棒臨逼。
(包待制云)那鄭州官吏，可怎生監(jiān)逼你來？
(正旦唱)【雁兒落】怎當(dāng)他官不威牙爪威，也不問誰有罪誰無罪。
早則是公堂上有對頭，更夾著這祗候人無巴壁。
【得勝令】呀！
廳階下一聲叫似一聲雷，我脊梁上一杖子起一層皮。
這壁廂吃打的難挨痛，那壁廂使錢的可也不受虧。
打的我昏迷，一下下骨節(jié)都敲碎。
行杖的心齊，一個(gè)個(gè)腕頭有氣力。
(張千稟，云)鄭州續(xù)解聽審人犯，一起解到。
(包待制云)著他過來。
(搽旦、俫兒，并街坊、老娘入跪科)(張千云)當(dāng)面，(包待制云)兀那婦人，這孩兒是誰養(yǎng)的？
(搽旦云)是小婦人養(yǎng)的。
(包待制云)兀那街坊、老娘，這孩兒是誰養(yǎng)的？
(眾云)委實(shí)大娘子養(yǎng)的。
(包待制云)此一樁則除是恁般。
喚張林上來。
(做票臂、張林做出科，下)(包待制云)張千，取石灰來，在階下畫個(gè)欄兒。
著這孩兒在欄內(nèi)，著他兩個(gè)女人，拽這孩兒出灰欄外來。
若是他親養(yǎng)的孩兒，便拽得出來；
不是他親養(yǎng)的孩兒，便拽不出來。
(張千云)理會(huì)的。
(做畫灰欄著俫兒站科)(搽旦做拽俫兒出欄科)(正旦拽不出科)(包待制云)可知道不是他所生的孩兒，就拽不出灰欄外來。
張千，與我采那張海棠下去，打著者。
(張千做打正旦科)(包待制云)著兩個(gè)婦人，再拽那孩兒者。
(搽旦做拽俫兒出科)(正旦拽不出科)(包待制云)兀那婦人，我看你兩次三番，不用一些氣力拽那孩兒。
張千，選大棒子與我打著。
(正旦云)望爺爺息雷霆之怒，罷虎狼之威。
妾身自嫁馬員外，生下這孩兒，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咽苦吐甜，煨干避濕，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方才抬舉的他五歲。
不爭為這孩兒，兩家硬奪，中間必有損傷。
孩兒幼小，倘或扭折他胳膊，爺爺就打死婦人，也不敢用力拽他出這灰欄外來，只望爺爺可憐見咱。
(唱)【掛玉鉤】則這個(gè)有疼熱親娘怎下得！
(帶云)爺爺，你試覷波。
(唱)孩兒也這臂膊似麻秸細(xì)。
他是個(gè)無情分堯婆管甚的，你可怎生來參不透其中意？
他使著僥幸心，咱受著腌臜氣。
不爭俺倆硬相奪，使孩兒損骨傷肌。
(包待制云)律意雖遠(yuǎn)，人情可推。
古人有言：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
人焉瘦哉！
你看這一個(gè)灰欄，倒也包藏著十分利害。
那婦人本意要圖占馬均卿的家私，所以要強(qiáng)奪這孩兒，豈知其中真假，早已不辨自明了也。
(詩云)本為家私賴子孫，灰欄辨出假和真。
外相溫柔心毒狠，親者原來則是親。
我已著張林拘那奸夫去了，怎生這早晚還不到來？
(張林拿趙令史上，跪科，云)喏，稟爺，趙令史拿到了也。
(包待制云)兀那趙令史，取得這等好公案！
你把這因奸藥殺馬均卿，強(qiáng)奪孩兒，混賴家私，并買囑街坊老娘，扶同硬證，一樁樁與我從實(shí)招來。
(趙令史云)哎喲，小的做個(gè)典吏，是衙門里人，豈不知法度？
都是州官，原叫做蘇模棱，他手里問成的。
小的無過是大拇指頭撓癢，隨上隨下，取的一紙供狀。
便有些甚么違錯(cuò)，也不干典吏之事。
(包待制云)我不問你供狀違錯(cuò)，只要問你那因奸藥殺馬均卿，可是你來？
(趙令史云)難道老爺不看見的，那個(gè)婦人滿面都是抹粉的，若洗下了這粉，成了甚么嘴臉？
丟在路上也沒人要，小的怎肯去與他通奸，做這等勾當(dāng)！
(搽旦云)你背后常說我似觀音一般，今日卻打落的我成不得個(gè)人，這樣欺心的。
(張林云)昨日大雪里，趙令史和大渾家，趕到路上來，與兩個(gè)解子打話，豈不是奸夫？
只審這兩個(gè)解子，便見分曉。
(董凈云)早連我兩個(gè)都攀下來了也。
(包待制云)張千，采趙令史下去，選大棒子打著者。
(張千云)理會(huì)的。
(做打趙令史科)(正旦唱)【慶宣和】你只想馬大渾家做永遠(yuǎn)妻，送的我有去無歸。
既不唦你兩個(gè)趕到中途有何意？
咱與你對嘴，對嘴。
(趙令史做死科)(包待制云)他敢詐死？
張千，采起來，噴些水者。
(張千噴水，趙令史醒科)(包待制云)快招上來。
(趙令史云)小的與那婦人往來，已非一日，依條例也只問的個(gè)和奸，不至死罪。
這毒藥的事。
雖是小的去買的藥，實(shí)不出小的本意。
都是那婦人自把毒藥放在湯里，藥死了丈夫。
這強(qiáng)奪孩兒的事，當(dāng)初小的就道，別人養(yǎng)的不要他罷。
也是那婦人說，奪過孩兒來，好圖他家緣家計(jì)。
小的是個(gè)窮吏，沒銀子使的，買轉(zhuǎn)街坊老娘，也是那婦人來買。
囑解子要路上謀死海棠，也是那婦人來。
(搽旦云)呸！
你這活教化頭，早招了也，教我說個(gè)甚的？
都是我來，都是我來。
除死無大災(zāi)，拚的殺了我兩個(gè)，在黃泉下做永遠(yuǎn)夫妻，可不好那！
(包待制云)一行人聽我下斷：
鄭州太守蘇順，刑名違錯(cuò)，革去冠帶為民，永不敘用。
街坊老娘人等，不合接受買告財(cái)物，當(dāng)廳硬證，各杖八十，流三百里，董超、薛霸，依在官人役，不合有事受財(cái)，比常人加一等，杖一百，發(fā)遠(yuǎn)惡地面充軍。
奸夫奸婦，不合用毒藥謀死馬均卿，強(qiáng)奪孩兒，混賴家計(jì)，擬凌遲，押付市曹，各剮一百二十刀處死。
所有家財(cái)，都付張海棠執(zhí)業(yè)。
孩兒壽郎，攜歸撫養(yǎng)。
張林著與妹同居，免其差役。
(詞云)只為趙令史賣俏行奸，張海棠負(fù)屈銜冤。
是老夫灰欄為記，判斷出情理昭然。
受財(cái)人各加流竄，其首惡斬首階前。
賴張林拔刀相助，才得他子母團(tuán)圓。
(正旦同張林叩頭科，唱)【水仙子】街坊也卻不道您吐膽傾心說真實(shí)，老娘也卻不道您久年深記不得，孔目也卻不道您官清法正依條例，姐姐也卻不道您是第一個(gè)賢慧的，今日就開封府審問出因依。
這幾個(gè)流竄在邊荒地，這兩個(gè)受刑在鬧市里，爺爺也這灰欄記傳揚(yáng)得四海皆知。
題目張海棠屈下開封府正名包待制智勘灰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