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楔子(卜兒蔡婆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
老身蔡婆婆是也。
楚州人氏,嫡親三口兒家屬。
不幸夫主亡逝已過,止有一個孩兒,年長八歲。
俺娘兒兩個,過其日月。
家中頗有些錢財。
這里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
我數(shù)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
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
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準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
他說今日好日辰,親送女兒到我家來。
老身且不索錢去,專在家中等候。
這早晚竇秀才敢待來也。
(沖末扮竇天章,引正里扮端云上,詩云)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煞馬相如。
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
小生姓竇,名天章,祖貫長安京兆人也。
幼習儒業(yè),飽有文章。
爭奪時運不通,功名未遂。
不幸揮家亡化已過,撇下這個女孩兒,小字端云。
從三歲上亡了他母親,如今孩兒七歲了也。
小生一貧如洗,流落在這楚州居住。
此間一個蔡婆婆,他家廣有錢物;
小生因無盤纏,曾借了他二十兩銀子,到今本利該對還他四十兩。
他數(shù)次問小生索取。
教我把甚么還他?
誰想禁婆婆常常著人來說,要小生女孩兒做他兒媳婦。
況如今春榜動,選場開,正特上朝取應,又苦盤纏缺少。
小生出于無奈,只得將女孩兒端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去。
(做嘆科,云)嗨!
這個那里是做媳婦?
分明是賣與他一般。
就準了他那先借的四十兩銀子,分外但得些少東西,勾小生應舉之費,便也過望了。
說話之間,早來到他家門首。
婆婆在家么?
(卜兒上,云)秀才,請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時也。
(做相見科,竇天章云)小生今日一任的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
小生日下就要上朝進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兒在此,只望婆婆看覷則個!
(卜兒云)這等,你是我親家了。
你本利少我四十兩銀子,兀的是借錢的文書,還了你;
再送與你十兩銀子做盤纏。
親家,你休嫌輕少。
(竇天章做謝科,云)多謝了婆婆!
先少你許多銀子,都不要我還了,今又送我盤纏,此恩異日必當重報。
婆婆,女孩兒早晚呆癡,看小生薄面,看覷女孩兒咱!
(卜兒云)親家,這不消你囑咐。
令愛到我家,就做親女兒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
(竇天章云)婆婆,端云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
當罵呵,則處分幾句。
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
你如今在這里,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
兒口樂,我也是出于無奈!
(做悲科)(唱)【仙呂】【賞花時】我也只為尤計營生四壁貧,因此上割舍得親兒在兩處分。
從今日遠踐洛陽塵,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消魂。
(下)(卜兒云)竇秀才留下他這女孩兒與我做媳婦兒,他一徑上朝應舉去了。
(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
(卜兒云)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媳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
你不要啼哭,跟著老身前后執(zhí)料去來。
(同下)第一折(凈扮賽盧醫(yī)上,詩云)行醫(y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
死的醫(yī)不活,活的醫(yī)死了。
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yī),都叫做賽盧醫(yī)。
在這山陽縣南門開著生藥局。
在城有個蔡婆婆,我問他借了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他二十兩;
數(shù)次來討這銀子,我又無的還他。
若不來便罷,若來呵,我自有個主意!
我且在這藥鋪中坐下,看有甚么人來。
(卜兒上,云)老身蔡婆婆。
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
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他小名,喚做竇娥。
自成親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癥死了。
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
我和媳婦兒說知,我往城外賽盧醫(yī)家索錢去也。
(做行科,云)葛過隅頭,轉過屋角,早來到他家門首。
賽盧醫(yī)在家么?
(盧醫(yī)云)婆婆,家里來。
(卜兒云)我這兩個銀子長遠了,你還了我罷。
(盧醫(yī)云)婆婆,我家里無銀子,你跟我莊上去取銀子還你。
(卜兒云)我跟你去。
(做行科)(盧醫(yī)云)來到此處,東也無人,西也無人,這里不下手,等甚么?
我隨身帶的有繩子。
兀那婆婆,誰喚你哩?
(卜兒云)在那里?
(做勒卜兒科。
孛老同副凈張驢兒沖上,賽盧醫(yī)慌走下。
孛老救卜兒科)(張驢兒云)爹,是個婆婆,爭些勒殺了。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是那里人氏?
姓甚名誰了因甚著這個人將你勒死?
(卜兒云)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個寡媳婦兒,相守過日。
因為賽盧醫(yī)少我二十兩銀子,今日與他取討;
誰想他嫌我到無人去處,要勒死我;
賴這銀于。
若不是遇著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來!
(張驢兒云)爹,你聽的他說么?
他家還有個媳婦哩!
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
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
你和他說去。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
(卜兒云)是何言語!
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
(張驢兒云)你敢是不肯,故意將錢鈔哄我?
賽盧醫(yī)的繩子還在,我仍舊勒死了你罷。
(做拿繩科)(卜兒云)哥哥,待我慢慢地尋思咱!
(張驢兒云)你尋思些甚么?
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
(卜兒背云)我不依他,他又勒殺我。
罷、罷、罷,你爺兒兩個,隨我到家中去來。
(同下)(正旦上,云)妾身姓竇,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
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
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
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
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y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shù)次索取不還。
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
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呵!
(唱)【仙呂】【點絳唇】滿腹閑愁,數(shù)年禁受,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龍】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
大都來昨宵夢里,和著這今日心頭。
催人淚的是錦爛熳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圝月色掛妝樓。
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的情懷冗冗,心緒悠悠。
(云)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也呵!
(唱)【油葫蘆】莫不是八字兒該載著一世憂?
誰似我無盡頭!
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
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后,到七歲與父分離久。
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著短籌;
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
【天下樂】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
勸今人早將來世修。
我將這婆侍養(yǎng),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
(云)婆婆索錢去了,怎生這早晚不見回來?
(卜兒同孛老、張驢兒上)(卜兒云)你爺兒兩個且在門首,等我先進去。
(張驢兒云)奶奶,你先進去,就說女婿在門首哩。
(卜兒見正旦科)(正旦云)奶奶回來了。
你吃飯么?
(卜兒做哭科,云)孩兒也,你教我怎生說波!
(正旦唱)【一半兒】為甚么淚漫漫不住點兒流?
莫不是為索債與人家惹爭斗?
我這里連忙迎接慌問候,他那里要說緣由。
(卜兒云)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說波!
(正旦唱)則見他一半兒徘徊一半兒丑。
(云)婆婆,你為甚么煩惱啼哭那?
(卜兒云)我問賽盧醫(yī)討銀子去,他賺我到無人去處,行起兇來,要勒死我。
虧了一個張老并他兒子張驢兒,救得我性命。
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這等煩惱。
(正旦云)婆婆,這個怕不中么!
你再尋思咱:
俺家里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
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
(卜兒云)孩兒也,你說的豈不是!
但是我的性命全虧他這爺兒兩個救的。
我也曾說道:
待我到家,多將些錢物酬謝你救命之恩。
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個媳婦兒,道我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老婆,正是天緣天對。
若不隨順他,依舊要勒死我。
那時節(jié)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
兒也,這也是出于無奈。
(正旦云)婆婆,你聽我說波。
(唱)【后庭花】避兇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
梳著個霜雪般白鬏髻,怎將這云霞般錦帕兜?
怪不的女大不中留。
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
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卜兒云)我的性命都是他爺兒兩個救的,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別人笑話了。
(正旦唱)【青哥兒】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刬的便巧畫蛾眉成配偶?
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
滿望你鰥寡孤獨,無捱無靠,母子每到白頭。
公公也,則落得干生受!
(卜兒云)孩兒也,他如今只待過門。
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
(正旦唱)【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
愁則愁興闌珊咽不下交歡酒,愁則愁眼昏騰扭不上同心扣,愁則愁意朦朧睡不穩(wěn)芙蓉褥。
你待要笙歌引至畫堂前,我道這姻緣敢落在他人后。
(卜兒云)孩兒也,再不要說我了。
他爺兒兩個都在門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連你也招了女婿罷!
(正旦云)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
(卜兒云)那個是要女婿的?
爭奈他爺兒兩個自家捱過門來,教我如何是好?
(張驢兒云)我們今日招過門去也。
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
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
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
(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禮科,云)兀那廝,靠后!
(唱)【賺煞】我想這婦人每休信那男兒口。
婆婆也,怕沒的貞心兒自守,到今日招著個村老子,領著個半死囚。
(張驢兒做嘴臉料,云)你看我爺兒兩個這等身段,盡也選得女婿過,你不要錯過了好時辰,我和你早些兒拜堂罷。
(正旦不禮科,唱)則被你坑殺人燕侶鶯儔。
婆婆也,你豈不知羞!
俺公公撞府沖州,掙扎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
想著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
(張驢兒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
(下)(卜兒云)你老人家不要惱躁。
難道你有活命之恩,我豈不思量報你?
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
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飯,養(yǎng)你爺兒兩個在家,待我慢慢的勸化俺媳婦兒。
待他有個回心轉意,再作區(qū)處。
(張驢兒云)這歪剌骨!
便是黃花女兒,剛剛扯的一把,也不消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罷!
就當面賭個誓與你:
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
(詞云)美婦人我見過萬千向外,不似這小妮子生得十分憊賴。
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
(同下)第二折(賽盧醫(yī)上,詩云)小子太醫(yī)出身,也不知道醫(yī)死多人。
何嘗怕人告發(fā),關了一日店門?
在城有個蔡家婆子,剛少的他二十兩花銀,屢屢親來索取,爭些捻斷脊筋。
也是我一時智短,將他賺到荒村,撞見兩個不識姓名男子,一聲嚷道:
浪蕩乾坤,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平民!
嚇得我丟了繩索,放開腳步飛奔。
雖然一夜無事,終覺失精落魂;
方知人命關天關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塵?
從今改過行業(yè),要得滅罪修因。
將以前醫(yī)死的性命,一個個都與他一卷超度的經(jīng)文。
小子賽盧醫(yī)的便是。
只為要賴蔡婆婆二十兩銀子,賺他到荒僻去處,正待勒死他,誰想遇見兩個漢子,救了他去。
若是再來討債時節(jié),教我怎生見他?
常言道的好: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喜得我是孤身,又無家小連累;
不若收拾了細軟行李,打個包兒,悄悄的躲到別處,另做營生,豈不干凈!
(張驢兒上,云)自家張驢兒。
可奈那竇娥百般的不肯隨順我;
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討服毒藥與他吃了,藥死那老婆子,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
(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廣,口舌多,倘見我討毒藥,可不嚷出事來?
我前日看見南門外有個藥鋪,此處冷靜,正好討藥。
(做到科,叫云)太醫(yī)哥哥,我來討藥的。
(賽盧醫(yī)云)你討甚么藥?
(張驢兒云)我討服毒藥。
(賽盧醫(yī)云)誰敢合毒藥與你?
這廝好大膽也!
(張驢兒云)你真?zhèn)€不肯與我藥么?
(賽盧醫(yī)云)我不與你,你就怎地我?
(張驢兒做拖盧云)好呀,前日謀死蔡婆婆的不是你來!
你說我不認的你哩,我拖你見官去!
(賽盧醫(yī)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藥,有藥。
(做與藥科,張驢兒云)既然有了藥,且饒你罷。
正是:
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下)(賽盧醫(yī)云)可不晦氣!
剛剛討藥的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
我今日與了他這服毒藥去了,以后事發(fā),越越要連累我。
趁早幾兒關上藥鋪,到涿州賣老鼠藥去也。
(下)(卜兒上,做病伏幾科)(孛老同張驢兒上,云)老漢自到蔡婆婆家來,本望做個接腳,卻被他媳婦堅執(zhí)不從。
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爺兒兩個在家同住,只說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勸轉他媳婦;
誰想那婆婆又害起病來。
孩兒,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
(張驢兒云)要看甚么天喜到命!
只賭本事,做得去,自去做。
(孛老云)孩兒也,蔡婆婆害病好幾日了,我與你去問病波。
(做見卜兒問科,云)婆婆,你今日病體如何?
(卜兒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
(卜兒云)我思量些羊肚兒湯吃。
(孛老云)孩兒,你對竇娥說,做些羊肚兒湯與婆婆吃。
(張驢兒向古門云)竇娥,婆婆想羊肚兒湯吃,快安排將來。
(正旦持湯上,云)妾身竇娥是也。
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湯吃,我親自安排了與婆婆吃去。
婆婆也,我這寡婦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張驢兒父子兩個?
非親非眷的,一家兒同住,豈不惹外人談議?
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許了他親事,連我也累做不清不潔的。
我想這婦人心,好難保也呵!
(唱)【南呂】【一枝花】他則待一生鴛帳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
他本是張郎婦,又做了李郎妻。
有一等婦女每相隨,并不說家克計,則打聽些閑是非;
說一會不明白打風的機關,使了些調虛囂撈龍的見識。
【梁州第七】這一個似卓氏般當壚滌器,這一個似孟光般舉案齊眉,說的來藏頭蓋腳多伶俐!
道著難曉,做出才知。
舊恩忘卻,新愛偏宜;
墳頭上土脈猶濕,架兒上又換新衣。
那里有奔喪處哭倒長城?
那里有浣紗時甘投大水?
那里有上山來便化頑石?
可悲,可恥!
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
多淫奔,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里,更休說百步相隨。
(云)婆婆,羊肚兒湯做成了,你吃些兒波。
(張驢兒云)等我拿去。
(做接嘗科,云)這里面少些鹽醋,你去取來。
(正旦下)(張驢兒放藥科)(正旦上,云)這不是鹽醋!
(張驢兒云)你傾下些。
(正旦唱)【隔尾】你說道少鹽欠醋無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
但愿娘親早痊濟,飲羹湯一杯,勝甘露灌體,得一個身子平安倒大來喜。
(孛老云)孩兒,羊肚湯有了不曾?
(張驢兒云)湯有了,你拿過去。
(孛老將湯云)婆婆,你吃些湯兒。
(卜兒云)有累你。
(做嘔科,云)我如今打嘔,不要這湯吃了,你老人家吃罷。
(孛老云)這湯特做來與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兒。
(卜兒云)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請吃。
(孛老吃科)(正旦唱)【賀新郎】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
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
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
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發(fā)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
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云)我吃下這湯去,怎覺昏昏沉沉的起來?
(做倒科)(卜兒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細著,你掙扎著些兒。
(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
(正旦唱)【斗蝦蟆】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
感著這般病疾,值著這般時勢,可是風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各人癥候自知。
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
壽數(shù)非干今世。
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
又無羊酒緞匹,又無花紅財禮;
把手為活過日,撒手如同休棄。
不是竇娥忤逆,生怕旁人論議。
不如聽咱勸你,認個自家晦氣,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幾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門里,送入他家墳地。
這不是你那從小兒年紀指腳的夫妻。
我其實不關親,無半點忄西惶淚。
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癡,便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張驢兒云)好也啰!
你把我老子藥死了,更待干罷!
(卜兒云)孩兒,這事怎了也?
(正旦云)我有甚么藥在那里?
都是他要鹽醋時,自家傾在湯兒里的。
(唱)【隔尾】這廝搬調咱老母收留你,自藥死親爺待要唬嚇誰?
(張驢兒云)我家的老子,倒說是我做兒子的藥死了,人也不信。
(做叫科,云)四鄰八舍聽著:
竇娥藥殺我家老子哩!
(卜兒云)罷么,你不要大驚小怪的,嚇殺我也!
(張驢兒云)你可怕么?
(卜兒云)可知怕哩。
(張驢兒云)你要饒么?
(卜兒云)可知要饒哩。
(張驢兒云)你教竇娥隨順了我,叫我三聲嫡嫡親親的丈夫,我便饒了他。
(卜兒云)孩兒也,你隨順了他罷。
(正旦云)婆婆,你怎說這般言語!
(唱)我一馬難將兩鞍鞴,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教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
(張驢兒云)竇娥,你藥殺了俺老子,你要官休?
要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張驢兒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問!
你這等瘦弱身子,當不過拷打,怕你不招認藥死我老子的罪犯!
你要私休呵,你早些與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
(正旦云)我又不曾藥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見官去來。
(張驢兒拖正旦、卜兒下)(凈扮孤引祗候上,詩云)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
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
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
今早升廳坐衙,左右,喝攛廂。
(祗候幺喝科)(張驢兒拖正旦、卜兒上,云)告狀,告狀!
(祗候云)拿過來。
(做跪見,孤亦跪科,云)請起。
(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狀的,怎生跪著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祗候幺喝科,孤云)那個是原告?
那個是被告?
從實說來!
(張驢兒云)小人是原告張驢兒,告這媳婦兒,喚做竇娥,合毒藥下在羊肚湯兒里,藥死了俺的老子。
這個喚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
望大人與小人做主咱!
(孤云)是那一個下的毒藥?
(正旦云)不干小婦人事。
(卜兒云)也不干老婦人事。
(張驢兒云)也不干我事。
(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藥未?
(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張,我家姓蔡。
我婆婆因為與賽盧醫(yī)索錢,被他賺到郊外,勒死我婆婆;
卻得他爺兒兩個救了性命。
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爺兒兩個在家,養(yǎng)膳終身,報他的恩德。
誰知他兩個倒起不良之心,冒認婆婆做了接腳,要逼勒小婦人做他媳婦。
小婦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滿,堅執(zhí)不從。
適值我婆婆患病,著小婦人安排羊肚湯兒吃。
不知張驢兒那里討得毒藥在身,接過湯來,只說少些鹽醋,支轉小婦人,暗地傾下毒藥。
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嘔吐,不要湯吃。
讓與他老子吃;
才吃的幾口便死了,與小婦人并無干涉。
只望大人高抬明鏡,替小婦人做主咱!
(唱)【牧羊關】大人你明如鏡,清似水,照妾身肝膽虛實。
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外百事不知。
他推道嘗滋味,吃下去便昏迷。
不是妾訟庭上胡支對,大人也,卻教我平白地說甚的?
(張驢兒云)大人詳情:
他自姓蔡,我自姓張。
他婆婆不招俺父親接腳,他養(yǎng)我父子兩個在家做甚么?
這媳婦兒年紀雖小,極是個賴骨頑皮,不怕打的。
(孤云)人是賤蟲,不打不招。
左右,與我選大棍子打著!
(祗候打正旦,三次噴水科)(正旦唱)【罵玉郎】這無情棍棒教我捱不的。
婆婆也,須是你自做下,怨他誰?
勸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這般傍州例。
【感皇恩】呀!
是誰人唱叫揚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飛。
恰消停,才蘇醒,又昏迷。
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飛,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誰知!
則我這小婦人毒藥來從何處也?
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陽暉!
(孤云)你招也不招?
(正旦云)委的不是小婦人下毒藥來。
(孤云)既然不是,你與我打那婆子!
(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
情愿我招了罷,是我藥死公公來。
(孤云)既然招了,著他畫了伏狀,將枷來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
到來日判個斬字,押付市曹典刑。
(卜兒哭科,云)竇娥孩兒,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
兀的不痛殺我也!
(正旦唱)【黃鍾尾】我做了個銜冤負屈沒頭鬼,怎肯便放了你好包荒淫漏面賊!
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爭到頭,競到底,到如今待怎的?
情愿認藥殺公公,與了招罪。
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
(隨祗候押下)(張驢兒做叩頭科,云)謝青天老爺做主!
明日殺了竇娥,才與小人的老子報的冤。
(卜兒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殺竇娥孩兒也,兀的不痛煞我也!
(孤云)張驢兒、蔡婆婆,都取保狀,著隨衙聽侯。
左右,打散堂鼓,將馬來,回私宅去也。
(同下)第三折(外扮監(jiān)斬官上,云)下官監(jiān)斬官是也。
今日處決犯人,著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閑走。
(凈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
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行動些,行動些,監(jiān)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
(正旦唱)【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
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
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
(正旦唱)【倘秀才】則被這枷扭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后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劊子云)你有甚么話說?
(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劊子云)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甚么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叨叨令】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
(劊子云)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
(正旦云)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
(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劊子云)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么主意?
(正旦唱)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
(劊子云)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
(正旦云)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枉將他氣殺也么哥,枉將他氣殺也么哥!
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
(卜兒哭上科,云)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婦兒!
(劊子云)婆子靠后!
(正旦云)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付他幾句話咱。
(劊子云)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付你話哩。
(卜兒云)孩兒,痛殺我也!
(正旦云)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
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
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
婆婆,此后遇著冬時年節(jié),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
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
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
(唱)【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干家緣。
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鮑老兒】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jié)將碗涼漿奠;
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
(卜兒哭科,云)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
天那,兀的不痛殺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
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劊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時辰到了也。
(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云)竇娥告監(jiān)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
(監(jiān)斬官云)你有甚么事?
你說。
(正旦云)要一領凈席,等我竇娥站立;
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
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
(監(jiān)斬官云)這個就依你,打甚么不緊。
(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委實的冤情不淺;
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
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
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劊子云)你還有甚的說話?
此時不對監(jiān)斬大人說,幾時說那?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尸首。
(監(jiān)斬官云)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
(正旦唱)【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
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
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著我尸骸現(xiàn);
要什么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正里再跪科,云)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后,著這楚州亢旱三年!
(監(jiān)斬官云)打嘴!
那有這等說話!
(正旦唱)【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
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降?
也只為東海曾經(jīng)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
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劊子做磨旗科,云)怎么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
(內做風科,劊子云)好冷風也!
(正旦唱)【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愿明題遍。
(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監(jiān)斬官驚云)呀,真?zhèn)€下雪了,有這等異事!
(劊子云)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并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
(監(jiān)斬官云)這死罪必有冤枉。
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準也不準?
且看后來如何。
左右,也不必等待雪睛,便與我抬他尸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
(眾應科,抬尸下)第四折(竇天章冠帶引丑張千、祗從上,詩云)獨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滿林煙。
非關有事人難睡。
自是驚魂夜不眠。
老夫竇天章是也。
自離了我那端云孩兒,可早十六年光景。
老夫自到京師,一舉及第,官拜參知政事。
只因老夫廉能清正,節(jié)操堅剛,謝圣恩可憐,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正廉訪使之職,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容老夫先斬后奏。
老夫一喜一悲:
喜呵,老夫身居臺省,職掌刑名,勢劍金牌,威權萬里;
悲呵,有端云孩兒,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
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
他鄰里街坊道:
自當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無。
老夫為端云孩兒,啼哭的眼目昏花,憂愁的須發(fā)斑白。
今日來到這淮南地面,不知這楚州為何三年不雨?
老夫今在這州廳安歇。
張千,說與那州中大小屬官,今日免參,明日早見。
(張千向古門云)一應大小屬官:
今日免參,明日早見。
(竇天章云)張千,說與那六房吏典:
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將來,待老夫燈下看幾宗波。
(張千送文卷科)(竇天章云)張千,你與我掌上燈。
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罷。
我喚你便來,不喚你休來。
(張千點燈,同祗從下)(竇天章云)我將這文卷看幾宗咱。
一起犯人竇娥,將毒藥致死公公。
……我才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
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惡不赦。
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
這是問結了文書,不看他罷。
我將這文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
(做打呵欠科,云)不覺的一陣昏沉上來,皆因老夫年紀高大,鞍馬勞困之故。
待我搭伏定書案,歇息些兒咱。
(做睡科。
魂旦上,唱)【雙調】【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鄉(xiāng)臺,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
則被這霧鎖云埋,攛掇的鬼魂快。
(魂旦望科,云)門神戶尉不放我進去。
我是廉訪使竇天章女孩兒。
因我屈死,父親不知,特來托一夢與他咱。
(唱)【沉醉東風】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須不比現(xiàn)世的妖怪。
怎不容我到燈影前,卻攔截在門木呈外?
(做叫科,云)我那爺爺呵,(唱)枉自有勢劍金牌,把俺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脫離無邊苦海?
(做入見哭科,竇天章亦哭科,云)端云孩兒,你在那里來?
(魂旦虛下)(竇天章做醒科,云)好是奇怪也!
老夫才合眼去,夢見端云孩兒,恰便似來我跟前一般;
如今在那里?
我且再看這文卷咱。
(魂旦上,做弄燈科)(竇天章云)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這燈忽明忽滅的?
張千也睡著了,我自己剔燈咱。
(做剔燈,魂旦翻文卷科)(竇天章云)我剔的這燈明了也,再看幾宗文卷。
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
……(做疑怪科,云)這一宗文卷,我為頭看過,壓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這上頭?
這幾時問結了的,還壓在底下,我別看一宗文卷波。
(魂旦再弄燈科)(竇天章云)怎么這燈又是半明半暗的?
我再剔這燈咱。
(做剔燈,魂旦再翻文卷科。
竇天章云)我剔的這燈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
一起犯人竇娥,藥死公公。
……呸!
好是奇怪!
我才將這文書分明壓在底下,剛剔了這燈,怎生又翻在面上?
莫不是楚州后廳里有鬼么?
便無鬼呵,這樁事必有冤枉。
將這文卷再壓在底上,待我另看一宗如何?
(魂旦又弄燈科)(竇天章云)怎么這燈又不明了,敢有鬼弄這燈?
我再剔一剔去。
(做剔燈科,魂旦上,做撞見科,竇天章舉劍擊桌科,云)呸!
我說有鬼!
兀那鬼魂:
老夫是朝廷欽差,帶牌走馬肅政廉訪使。
你向前來,一劍揮之兩段。
張千,虧你也睡的著!
快起來,有鬼,有鬼。
兀的不嚇殺老夫也!
(魂旦唱)【喬牌兒】則見他疑心兒胡亂猜,聽了我這哭聲兒轉驚駭。
哎,你個竇天章直恁的威風大,且受你孩兒竇娥這一拜。
(竇天章云)兀那鬼魂,你道竇天章是你父親,受你孩兒竇娥拜。
你敢錯認了也?
我的女兒叫做端云,七歲上與了蔡婆婆為兒媳婦。
你是竇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兒?
(魂旦云)父親,你將我與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竇娥了也。
(竇天章云)你便是端云孩兒?
我不問你別的,這藥死公公是你不是?
(魂旦云)是你孩兒來。
(竇天章云)噤聲!
你這小妮子,老夫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憂愁的頭也白了,你刬地犯下十惡大罪,受了典刑!
我今日官居臺省,職掌刑名,來此兩淮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
你是我親生之女,老夫將你治不的,怎治他人?
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呵,要你三從四德。
三從者:
在家從父,出嫁從天,夫死從子;
四德者:
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
今三從四德全無,刬地犯了十惡大罪。
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
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
你快與我細吐真情,不要虛言文對。
若說的有半厘差錯,牒發(fā)你城隍祠內,著你永世不得人身;
罰在陰山,永為餓鬼。
(魂旦云)父親停嗔息怒,暫罷狼虎之威,聽你孩兒慢慢的說一遍咱。
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
你將我送與蔡婆婆做兒媳婦,至十七歲與夫配合。
才得兩年,不幸兒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
這山陽縣南門外有個賽盧醫(yī),他少俺婆婆二十兩銀子。
俺婆婆去取討,被他賺到郊外,要將婆婆勒死;
不想撞見張驢兒父子兩個,救了俺婆婆性命。
那張驢兒知道我家有個守寡的媳婦,便道:
你婆兒媳婦既無丈夫,不若招我父子兩個。
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張驢兒道:
你若不肯,我依舊勒死你。
俺婆婆懼怕,不得已含糊許了,只得將他父子兩個領到家中,養(yǎng)他過世。
有張驢兒數(shù)次調戲你女孩兒,我堅執(zhí)不從。
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兒湯吃。
你孩兒安排了湯。
適值張驢兒父子兩個問病,道:
將湯來我嘗一嘗。
說:
湯便好,只少些鹽醋。
賺的我去取鹽醋,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藥。
實指望藥殺俺婆婆,要強逼我成親。
不想俺婆婆偶然發(fā)嘔,不要湯吃,卻讓與他老子吃,隨即七竊流血藥死了。
張驢兒便道:
竇娥,藥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我便道:
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他道:
要官休,告到官司,你與俺老子償命;
若私休,你便與我做老婆。
你孩兒便道:
好馬不鞴雙鞍,烈女不更二夫。
我至死不與你做媳婦,我情愿和你見官去。
他將你孩兒拖到官中,受盡三推六問,吊拷繃扒,便打死孩兒,也不肯認。
怎當州官見你孩兒不認,便要拷打俺婆婆;
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
狹?。因此押赴法?。
業(yè)湫獺D愫⒍蘊旆氯腦福旱諞蛔?,要丈二白亮P以諂燁股?。燃c翟┩鰨豆仿?,一腔热血惺~臥詰叵攏擠稍詘琢飛希壞詼?,霞堮三伏虜虧下三尺鳃p?,罩J諛愫⒍祝壞諶?,着他楚州大旱三妮z9謊繕習琢罰孿卵?,三年矒]輳際俏愫⒍礎#ㄊ疲┎桓婀偎局桓嫣歟鬧性蠱諛蜒?。防他老膶鶑T滔?,情愿嗡拑S獻鐲H咔砘ê」茄?,一腔鲜血练旗悬。岂独霜飞讙熊屈,今朝藩勴窦夲劑。(唱?
【雁兒落】你看這文卷曾道來不道來,則我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
我不肯順他人,倒著我赴法場;
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
【得勝令】呀,今日個搭伏定攝魂臺,一靈兒怨哀哀。
父親也,你現(xiàn)拿著刑名事,親蒙圣主差。
端詳這文冊,那廝亂綱常,合當敗。
便萬剮了喬才,還道報冤仇不暢懷!
(竇天章做泣科,云)哎,我那屈死的兒,則被你痛殺我也!
我且問你:
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zhèn)€是為你來?
(魂旦云)是為你孩兒來。
(竇天章云)有這等事!
到來朝,我與你做主。
(詩云)白頭親苦痛哀哉,屈殺了你個青春女孩。
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來日我將文卷改正明白。
(魂旦暫下)(竇天章云)呀,天色明了也。
張千,我昨日看幾宗文卷,中間有一鬼魂來訴冤枉。
我喚你好幾次,你再也不應,直恁的好睡那?
(張千云)我小人兩個鼻于孔一夜不曾閉,并不聽見女鬼訴甚么冤狀,也不曾聽見相公呼喚。
(竇天章做叱科,云)口退!
今早升廳坐衙,張千,喝攛廂者。
(張千做幺喝科,云)在衙人馬平安!
抬書案!
(稟云)州官見。
(外扮州官入?yún)⒖疲◤埱г疲┰摲坷舻湟姟?br>(丑扮吏入?yún)⒁娍疲ǜ]天章問云)你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為著何來?
(州官云)這個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災,小官等不知其罪。
(竇天章做怒云)你等不知罪么?
那山陽縣,有用毒藥謀死公公犯婦竇娥,他問斬之時曾發(fā)愿道:
若是果有冤枉,著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
可有這件事來?
(州官云)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問成的,現(xiàn)有文卷。
(竇天章云)這等糊涂的官,也著他升去!
你是繼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這冤婦么?
(州官云)此犯系十惡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
(竇天章云)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其姑自縊身死,其姑女告孝婦殺姑,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
只為一婦含冤,致令三年不雨。
后于公治獄,仿佛見孝婦抱卷哭于廳前。
于公將文卷改正,親祭孝婦之墓,天乃大雨。
今日你楚州大旱,豈不正與此事相類?
張千,分付該房簽牌下山陽縣,著拘張驢兒、賽盧醫(yī)、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審,毋得違誤片刻者。
(張千云)理會得。
(下)(丑扮解子,押張驢兒、蔡婆婆同張千上。
稟云)山陽縣解到審犯聽點。
(竇天章云)張驢兒。
(張驢兒云)有。
(竇天章云)蔡婆婆。
(蔡婆婆云)有。
(竇天章云)怎么賽盧醫(yī)是緊要人犯不到?
(解子云)賽盧醫(yī)三年前在逃,一面著廣捕批緝拿去了,待獲日解審。
(竇天章云)張驢兒,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
(張驢兒云)母親好冒認的?
委實是。
(竇天章云)這藥死你父親的毒藥,卷上不見有合藥的人,是那個合的毒藥?
(張驢兒云)是竇娥自合就的毒藥。
(竇天章云)這毒藥必有一個賣藥的醫(yī)鋪。
想竇娥是個少年寡婦,那里討這藥來?
張驢兒,敢是你合的毒藥么?
(張驢兒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藥,不藥別人,倒藥死自家老子?
(竇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兒口樂,這一節(jié)是緊要公案,你不自來折辯,怎得一個明白?
你如今冤魂卻在那里?
(魂旦上,云)張驢兒,這藥不是你合的,是那個合的?
(張驢兒做怕科,云)有鬼,有鬼,撮鹽入水。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魂旦云)張驢兒,你當日下毒藥在羊肚兒湯里,本意藥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渾家。
不想俺婆婆不吃,讓與你父親吃,被藥死了。
你今日還敢賴哩!
(唱)【川撥掉】猛見了你這吃敲材,我只問你這毒藥從何處來?
你本意待暗里栽排,要逼勒我和諧,倒把你親爺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責!
(魂旦做打張驢兒科)(張驢兒做避科,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今,敕!
大人說這毒藥.必有個賣藥的醫(yī)鋪,若尋得這賣藥的人來和小人折對,死也無詞。
(丑扮解子解賽盧醫(yī)上,云)山陽縣續(xù)解到犯人一名賽盧醫(yī)。
(張千喝云)當面。
(竇天章云)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賴他銀子,這事怎么說?
(賽盧醫(yī)叩頭科,云)小的要賴蔡婆婆銀子的情是有的。
當被兩個漢子救了,那婆婆并不曾死。
(竇天章云)這兩個漢子,你認的他叫做甚么名姓?
(賽盧醫(yī)云)小的認便認得,慌忙之際可不曾問的他名姓。
(竇天章云)現(xiàn)有一個在階下,你去認來。
(竇盧醫(yī)做下認科,云)這個是蔡婆婆。
(指張驢兒云)想必這毒藥事發(fā)了。
(上云)是這一個。
容小的訴稟;
當日要勒死蔡婆婆時,正遇見他爺兒兩個救了那婆婆去。
過得幾日,他到小的鋪中討服毒藥。
小的是念佛吃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
說道:
鋪中只有官料藥,并無甚么毒藥。
他就睜著眼道:
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見官去!
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見官,只得將一服毒藥與了他去。
小的見他生相是個惡的,一定拿這藥去藥死了人,久后敗露,必然連累。
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賣些老鼠藥。
剛剛是老鼠被藥殺了好幾個,藥死人的藥其實再也不曾合。
(魂旦唱)【七弟兄】你只為賴財,放乖,要當災。
(帶云)這毒藥呵,(唱)原來是你賽盧醫(yī)出賣,張驢兒買,沒來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門在。
(竇天章云)帶那蔡婆婆上來!
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錢鈔的,如何又嫁了老張,做出這等事來?
(蔡婆婆云)老婦人因為他爺兒兩個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養(yǎng)膳過世。
那張驢兒常說要將他老子接腳進來,老婦人并不曾許他。
(竇天章云)這等說,你那媳婦就不該認做藥死公公了。
(魂旦云)當日問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認做藥死公公,委實是屈招個!
(唱)【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該,這招狀供寫的明白。
本一點孝順的心懷,倒做了惹禍的胚胎。
我只道官吏每還覆勘,怎將咱屈斬首在長街!
第一要素旗槍鮮血灑,第二要三尺雪將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災:
咱誓愿委實大。
【收江南】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
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臺,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
(竇天章云)端云兒也,你這冤枉我已盡知,你且回去。
待我將這一起人犯并原問官吏另行定罪。
改日做個水陸道場,超度你生天便了。
(魂旦拜科,唱)【鴛鴦煞尾】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
(云)我可忘了一件:
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yǎng),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yǎng)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竇天章云)好孝順的兒也!
(魂旦唱)囑付你爹爹,收養(yǎng)我奶奶。
要憐他無婦無兒,誰管顧年衰邁!
再將那文卷舒開,(帶云)爹爹,也把我竇娥名下,(唱)屈死的招伏罪名兒改。
(下)(竇天章云)喚那蔡婆婆上來。
你可認的我么?
(蔡婆婆云)老婦人眼花了,不認的。
(竇天章云)我便是竇天章。
這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兒端云。
你這一行人,聽我下斷:
張驢兒毒殺親爺,謀占寡婦,合擬凌遲,押付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處死。
升任州守桃杌并該房吏典,刑名違錯,各杖一百,永不敘用。
賽盧醫(yī)不合賴錢,勒死平民;
又不合修合毒藥,致傷人命,發(fā)煙瘴地面,永遠充軍。
蔡婆婆我家收養(yǎng)。
竇娥罪改正明白。
(詞云)莫道我念亡女與他又罪消愆,也只可憐見楚州郡大旱三年。
昔于公曾表白東海孝婦,果然是感召得靈雨如泉。
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
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題目秉鑒持衡廉訪法正名感天動地竇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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