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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比幸福還輕的羽毛飛在陽光下。
    整整一天,我看書只看到了你的黑頭發(fā)。
    南中國海生養(yǎng)出來的閃閃發(fā)亮的黑頭發(fā)。
    風已停住,教室里只有書頁掀動的聲音,在我左邊坐著一對羞澀的情侶。
    我和你膝并膝在紫荊樹下讀過的書如今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默默繼續(xù)。
    去吧,像羽毛一樣飛過太平洋洋面讓命運的季風把你攜帶!
    當我從冰封的北國返回情愿和你近在咫尺,卻不相見!
    兩片羽毛飛在不同方向的風中一邊呼喚著,一邊越離越遠
  • 青春的悶雷翻滾,隱隱可聞三十年前舊風云在發(fā)黃的報紙上吹卷舊時代的脈象延伸我怎么就敢肯定:
    當你回憶我不象一個病人回憶另外一個病人?
    我有悲哀之過去,我覺得今是昨非而當我回到青年時刻我也同樣覺得:
    是此時此刻做得對我虛度過了大好年華,陷于茫茫然困境好和壞,我已分不清我的心因困倦而睡入寧靜色色相轉(zhuǎn),我保持了一個不變的眼睛:
    但其實不可能。
    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變就由驚詫轉(zhuǎn)入了莫名鎮(zhèn)定何物不是一飛塵?
    將來還未有過去已渺不可尋。
    我們所能把握的現(xiàn)在不過是趨于虛無的無限小一瞬種種新鮮和艷麗,已在記憶里發(fā)霉朋友象冬天的麻雀在減少敵人變情人唯有心中念頭變現(xiàn),偶爾能讓我喜樂當話語不起,我打開窗看夜空縈回的天使,宛如飛去來器它們由我發(fā)出:
    我很清楚上面有我銘刻的名字:
    一個一個傷害者和被害者如今已能平靜地飛。
    呵,我的倦意深,我的瞌睡沉思想已不能令我歡樂肉體已如棉花糖離我遠去。
    更可怕的:
    我見即我夢找不到時空的差距:
    一切人和事已混在一起。
    也許,這就是“晚年的智慧”?
    唯有上帝能夠泯滅差異:
    我們難得提起。
    去,悔悟;
    去,利害心即使卑微的螞蟻也能說:
    我完成了我偉大的一生,和真實的存在有份。
    來,惡人,我已能接受鏡中的你我撫摸你的臉和灰白頭發(fā)我尚能感到鏡面的體溫。
    回去罷,耳邊響起的聲音哀緩我腳步蹣跚,象一個大頭音符跌跌撞撞踱入內(nèi)室,燈還沒有打燃。
  • 122K金質(zhì)的電火花,發(fā)出摩擦音和喉音拐出冰上芭蕾嚴峻的弧度,抒寫出吐火羅文告訴瑟縮于命運的候車者:
    他又將把自己判給流放可能老死在真理的西伯利亞,沒有假釋腫脹的電車排出光鮮的土著,和干澀的移民陣陣熱氣流顯示了高超廚技的小毛病各族面孔炒豆般閃現(xiàn),像蹦入龐德視網(wǎng)膜的地鐵花瓣但更像德黑蘭地毯上瘋長著的蔓須,自我糾纏電線桿上的車次表,催促東帝汶孤兒在父親頭顱被砍的剎那哭喊出人權(quán),催促時髦青年搖滾得更狂更歡寒涼的萬花筒旋轉(zhuǎn),把中心飛揚的海報圖片批發(fā)性地拷貝給夜幕下匆匆一瞥的各色眼睛2他,象形文字的簡體版,騎著中華豚游到了維多利亞灣只遇到了近親繁體字和表親片假名,還有一些鰻魚般飄滑的西貢語音。
    在說英語的雀陣魚群和烏克蘭、巴基斯坦語泡中,他,患了嚴重的失語癥!
    唧唧復(fù)唧唧,他的同類?
    音波鍵入耳中,輸出意義浮標緩緩下沉,他的腳心發(fā)癢,靈魂竊喜;
    循著那些隱藏在時間深處的詞根,我們還有重建巴別塔的可能:
    在塔頂上觀望就是上帝在觀望用瀉藥清洗失語癥,全世界人民進入同一文本“我們終于抹去了上帝,因為語境之外沒有大寫的Being”那時,塔頂就是電車總站,未來往往的都是道成肉身的神“他不止講阿拉米語,他還講沙撈越語、突厥語和布須曼語”3一個穿綠色運動服的懷疑論者,長得像一個鼠標,在不斷轉(zhuǎn)換的屏頁中把意義嗅尋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陰影懷疑論者沒有陰影,因為他沒有光有時,他謙卑得不懷疑自己是一條多肉的毛毛蟲希望內(nèi)在的蝴蝶把自己救贖成莊周如果他在街與巷的亂毛線中迷了路就問行人,“請問,電車總站怎么走?
    ”電車總站成了懷疑論者的鍵盤,他嘗試按不同的思路把他的“帕特森”打完有時,他的輸出是一封信、一首打油詩、一篇散文更多的時候,是半成品:
    他的風格是多用反問4對于電車總站,有無數(shù)種不同的讀法?
    每一種都是誤讀,其和趨近于真理?
    比如,來自阿拉斯加的因紐特人,會把電車讀成雪撬,電纜讀成狗舌的狂吠?
    寫作教授看到的是少女抒情詩老太太神學大全,小伙子政論文,兒童科幻電影?
    他的同事符號學講師是否要簡明扼要:
    總站,句子;
    男人,動詞;
    女人,形容詞;
    孩子,分詞?
    設(shè)想一個在逃犯豎著大衣領(lǐng)來到了電車總站茫茫夜色和噪音發(fā)給了他通行證?
    他的臉和司機的臉有何區(qū)別,從星空的角度看?
    也許,不可知論者有理:
    電車總站是一個大寫的X?
    5當飛機把他拋在此時此地,他成了一個外來詞,在柏拉圖那里問不出他的原型正版國家像一個戴墨鏡的貴婦人攤臥在陽光下她的裸體的高爾夫球場,拓撲優(yōu)美去往Skytrain的路上他穿過小學操場,一只有印地安血統(tǒng)的烏鴉在蕩秋千,而海鷗說的是洋涇浜的表現(xiàn)型,至于那些圓眼睛的天使鴿它們的咕咕和它們在空中拉的屎,發(fā)出辛辣的魁北克味空中列車斜穿這個大棋盤像我們夢寐以求的美女的臉穿過我們柵欄般的錐狀視神經(jīng)和腦神經(jīng)元,抵達一聲長嘆:
    電車總站呆立在立交橋下,像一個穿緊身黑皮衣的女郎等著擁抱每一個人,讓他們感到生命和激情一樣短暫6鵝毛大雪把城市出落成婚宴上的新娘一個流浪漢,仿佛喝醉了,凍斃在雪被上酣然俯臥,仿佛在與天堂般的夏娃同眠只有一個拿大哥大的警察和一個石頭耶穌圍觀面帶著兩千年來的痛苦神情,配合著不遠處波希米亞人吹徹心肺的南美長簫,喊叫:
    “以利!
    以利!
    拉馬撒巴各大尼?
    ”標致教堂哼著歡樂頌,斜眼燈泡一閃一閃,在說:
    他太懶,他太懶,他太懶“暮色中舉步上車的白人婦女,自若、持重,猶自閃爍著基督熏陶出來的人性;
    即便壞蛋和酒鬼的眼神也如此地的地中海氣候,溫吞”他,一個東方人,打了一個寒噤,“不知罪的我們原罪更深”7消逝了,哭泣的祖母像小妹妹一樣為灰塵所藏湖南,常德,周家店,1995年夏天而另一次分手則像長釘釘入了心口每逢陰雨綿綿,記憶就患上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生活經(jīng)過大質(zhì)量痛苦處彎曲了有限的“存在”分形,成了無限;
    一次又一次,他爬上陰影搭成的跳水臺潛入深水中,把可能的往昔窺探長久彷徨之后,他終于來到了電車總站投幣孔投入一圓五十仙,坐在尾排:
    蒙蒙細雨像搖籃曲飄到他的心中受過洗的景色,在他的視野里漸次展現(xiàn)8一些詞幻想有一個完美的文本,像上述的波斯地毯好如太陽一般照耀著曼陀羅胡須,和雙峰駝水罐一些詞則采取了亞里士多德《動物志》的低調(diào),讓自己跋涉在山重水復(fù)的回廊里,直到得上了老年性癲癇一些詞永遠走在信仰與懷疑的途中不斷地,埃及、紅海、沙漠、迦南地實施蒙太奇變換它們學會了站在一個句子中批判另一個句子中的自己穿插、交織,像DNA雙頭蛇糾纏出的長辮每當它們來到電車總站,實現(xiàn)一次新的逃亡“電車總站”也從深海中浮出,長吸一口氣:
    它從這雙眼中看到那雙眼中的自己凸透鏡和銅鏡互映,比從鳥巢中掏出了蛇還要驚異9到得年長方能看出修辭術(shù)的無益層層剝?nèi)パ笫[的外衣,最后是一聲低沉的“O”這就是我們值得憐憫的一生?
    ——樂趣全在脫衣過程,到末了是一縷心形的空氣值得稱頌的是墓廬里點燈長讀的人,他從生命最低處發(fā)出的目光,照亮了黑暗中瘋狂旋轉(zhuǎn)的木馬,并用皮格馬利翁的愛的嘆息使它的眼里有了淚水、天堂和柔情你也必須來到生命中的零點像水之于漩渦,匯入這一個環(huán)形總站當眼睛一道道減去了柵欄,當長墻陡然消失海!
    低度的海水無邊月色下,涌現(xiàn)。
    10“你說的電車總站我從沒見過對我來說,它只是一個電車總站電車總站就是電車總站,不是別的怎么說呢?
    電車總站就是電車總站,就是它自己“我上班的地方離住地遠,每天我都要到電車總站轉(zhuǎn)車回家時路過Safeway,總忘不了買上幾捆新鮮蔬菜,有時還得拎上一袋米“我話說不好,腦中也沒有那么多觀念曾經(jīng)也寫過詩,偷偷摸摸地,像地下黨恐怕文字打生活耳光。
    當然了,也許我缺乏想象,但是為什么不把電車總站看成電車總站……”1996年 12月溫哥華
  • 又是日落時分,主啊,你的霞光籠罩大地。
    列車載著過客,在你光影的田疇里穿行。
    那歸巢的喜鵲,掠過鐵路兩側(cè)的電線桿。
    暮靄也從麥地的邊緣爬出,向著村落聚攏。
    這北國的春天,你是用光芒來愛撫;
    一俟秋日來臨,你又將施以霜露。
    大葉楊在夕照里出神靜思;
    寬敞的柏油馬路沿著它自己的脊背向北方歸去它是不是像路上的小兒馬一樣心焦拉著一板車,急著要回到媽媽的馬槽?
    它是不是像我一樣平安,像我一樣把家安在此時、此地、此刻的路上?
    主啊,你的愛好像一個圓環(huán),不停地我從你走向你,永無終點和起點。
  • 坐五小時長途,從沁涼到酷熱再到一場閃亮的雨,不斷地像放風箏的線,瀝青路把故鄉(xiāng)撿回:
    一十三年它飛得已經(jīng)夠遠。
    由于長久的等待這向上仰望的臉比天空茫然。
    是的當我孤獨地回來,像一個英文單詞被打進一篇繁體字的小說我感到時間扳機的力度它讓我在一瞬間,射入記憶的卵子,然后叮當一聲被尖刻的鑷子擲在痛苦的盤子上當我孤獨地回來,當我如秋蜂般采擷了過多的恨與愛,看到公路邊蓊蓊郁郁的樹瓣在張開,池塘在變幻云朵遠游的跡象,我感到是藝術(shù)手把手地教會了生活去嘲諷。
    微雨、涼風肺腑打噴嚏不止,然后蚌殼般在沙灘上無聲掙扎。
    是的“天國近了”:
    純潔、堅硬如澗中卵石如何由它孵出了那柱石結(jié)構(gòu)的地獄?
    鯽魚群眾游向霧光籠罩的城,帶回紙幣和失眠癥,夢游中天堂被離開親愛的,當我孤獨地返回我的源頭,就像世代居住在動物園里的鹿面對猛虎的熱帶草原,像聾啞兒童面對異途音樂,只想著新世界里如蟹行走的欲望和那新世界中的你,板上魚一般翕動無助又像弱智者面對二項方程式腦中閃現(xiàn)條紋狀的空白。
    長途中巴穿過鄉(xiāng)村小鎮(zhèn),赤裸上身者正在路邊施工,想當年若非命運移民,我也是道地鄉(xiāng)親擁有厚道式狡詐,汗光閃閃思考糧食,傳播三手四手消息有悲哀、有喜、有樂、有慟哭之時但罕有良知與欲望的混戰(zhàn)內(nèi)心成廢墟一片。
    公路兩旁的加拿大楊,青稻和竹林環(huán)繞的村莊和偶爾閃過的公墓,都一般地生機勃勃,卑賤、執(zhí)著,像田中彎腰插秧的農(nóng)婦們,生育力近乎野蠻親愛的,當我孤獨地抵達家鄉(xiāng),我縮小、新生,重被一個農(nóng)婦的子宮孕育重被一個XX和一個XY合成帶著千萬年前天堂的幽暗氣息青草和苜蓿的氣息,用比章魚更多的手咂取宇宙,并成為它的一部分并有明與暗,并有水與干地并有上帝的風(它使我像羽毛在淵面上飄)但今天是汽油和欲望的搖滾伴我回來。
    不適的異物呵在故鄉(xiāng)被嘔吐,正如在異鄉(xiāng)偶或有記憶像白內(nèi)障一般粘附在眼前,變現(xiàn)出海市蜃樓的美景,長途汽車也好像在向著仙境刺入。
    但我知道親愛的,當我從遠方孤獨地返回故鄉(xiāng)我還是會像兩個圓的公切線既與它們相交,又向著陌生的地方匆匆逃離1995年夏
周偉馳 []

周偉馳,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領(lǐng)域為基督教思想史,學術(shù)興趣在教父哲學、中世紀哲學、當代宗教哲學、中國基督教思想史,代表作有《太平天國與啟示錄》、《奧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后者曾獲第五屆道風學術(shù)獎。? 在詩歌創(chuàng)作、翻譯和評論? 方面亦較活躍,有不少著作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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