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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經(jīng)歷了火熱的夏天我安靜地坐在山坡上,多么美好,令人放松的荒涼!
    山下抖顫的燈火,像我們接近真理時不能抑制的心跳,快變成燈吧,我不想看了,要讓別人看,我有過日落,日出的痛苦,整個白晝和將要黑夜的痛苦,我悲愴的音調(diào)似乎來自余輝下的江水,但我不想再唱了,要讓它們來唱,灰蒙蒙的天,蒼茫茫的地,樹木、田野、小河……
  • 一只小野鴨在冬日的湖面上,孤單、稚嫩地叫著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孤單、稚嫩地望著湖水。
    如果我們知道自己就是兩只綿羊,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我會哭泣,你也會哭泣在這浮世上。
  • 湖面上是落日莫名的磅礴,無垠靜臥在這里,像一根鞭子,抽打著我的心臟。
    如果萬物和我都是夢,而我醒來,像綿綿細雨,似乎沒有到來,似乎沒有遠去。
    所以,我輕輕的說:
    沒有人束縛我們,但我們卻在受,我們遠遠沒有嘗到放下的快樂。
    我們因舍棄在一切事物里凝成的力量——這太好了,我們在大地上四通八達,也萬壽無疆,一切都成了我們的助手。
  •   “你們都來了,你們都去了,我都看到了,但是我沒有動,我看著你們就像看著木偶——”理發(fā)室里的大鏡子,像小鎮(zhèn)上的先知,以無聲的語言,向我講述這個平凡的真理。
    我不得不說,三十二年過去了,我心中的情欲還沒有平息,這是我片刻都得不到安寧的原因,我的欲望就像濺在綠葉上的石灰,這是折磨我的第一個問題。
    折磨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死亡,人們用尋歡作樂把它放棄了,不是要等到死亡的時候,我們才是死人,不是要等到燒成灰燼的時候,我們才是灰燼。
    我們必須經(jīng)過長久的尋找。
    才能回到起點,回到老柳樹下的石凳上,兩眼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
    我們還以為靈魂是可以尋找的,但如果靈魂是可以尋找的,靈魂也就可以失落,失落的東西不會長久,不會長久我們也就無須尋找。
    在這里靜靜地坐著吧:
    “你們都來了,你們都去了,我都看到了,但是我沒有動,我看著你們,就像看著木偶,我是鎮(zhèn)定的,但是我沒有說:
    我是鎮(zhèn)定的……”小鎮(zhèn)理發(fā)室里的大鏡子,雖然沒有這樣說,但它這樣做著。
  • 死的樹葉,從枝條上滑落,無論我們怎樣留戀,死的樹葉,也要滑落。
    多好啊!
    什么都不要了,我們就安寧了,匯入那寂靜的一部分,一切都是透明的,再也沒有什么可以讓我們顫栗,也沒有什么需要掩藏。
    多好啊,活得越長久,就越會放棄,越衰老,就越是回到了真樣子,所有的誘惑都消失了,就安詳了。
    悲痛,終于凝成了蜜。
    多好啊,回到了老樣子,我們就勝利了,輕得不得了,像雪花一樣,鋪天蓋地,而雪花對世界的意思是覆蓋和融化。
    啊,在我們自己的手中,我們失去了重量,沒有了。
    多好??!
    我們?yōu)槭裁匆豢旎畎。?br>我們?yōu)槭裁匆涯切┢茽€事情掛在心上?
    我們?yōu)槭裁匆J為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
    我要大聲喊叫,大聲喊叫:
    "我是不死的,我是不死的。
    "多好啊,我們從來沒有離去,就像那總是讓我們恍惚的湖面上的空曠……
  • 什么都在來臨啊,什么都在離去,人做善事都要臉紅的世紀。
    我踏著塵土,這年老的妻子延續(xù)著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嚨。
    什么都在來臨啊,什么都在離去,我們因為求索而發(fā)紅的眼睛,必須愛上消亡,學會月亮照耀心靈的清風改變山河的氣息。
    什么都在來臨啊,什么都在離去,我知道一個人情欲消盡的時候該是多么蔚藍的蒼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靜觀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來臨啊,什么都在離去,從清風中,我觀看著你們,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讓我感動,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 死亡是一條變化的河流,很快就變成了生。
    家也是一條變化的河流,很快就變成了鳥的家,蜘蛛的家,和蝙蝠的家。
    愛情也是一條變化的河流,很快就變成了怒目相視的仇恨。
    人也是一條變化的河流,很快就變成了皮包骨,居然連呼吸也不能保留,連一根針也不能帶走。
    死亡啊,多少死亡白白流逝了,連一個肅穆、端莊的世界也派生不出來。
    很快,落日的光暗淡了,連人世的語言我們也會忘記。
  • 一個喧囂了太久的人,當他走進樹林,竟然很難平靜下來。
    三張椅子空空落落的,風,一陣陣地吹來,但是什么也沒有,但是什么也沒有。
    沉穩(wěn)的群山在遠處,勾勒著快活的線條。
    你為什么要想像出一座地獄來折磨自己?
    哦,什么也沒有,哦,什么也沒有,狗叫聲,一句緊似一句,像一塊塊大石頭,在砸向臭水塘。
    但是什么也沒有,但是什么也沒有,一只買來才三天的小畫眉,飛出了竹籠子,又飛進去了。
    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什么話好說了。
    我們看到的世界是靜默的。
    哦,什么也沒有,哦,什么也沒有。
    我根本就不是一個迷路的人,更不是一個不幸的人,就像那靜默一樣,就像那靜默里擺動的樹梢一樣。
    哦,什么也沒有,哦,什么也沒有,所以同她在一起生活的恐懼,像一種經(jīng)久不散的氣味,我既不愿意沉溺,也不愿意冷漠,我該怎么辦呢?
    但是什么也沒有,哦,什么也沒有。
    人有時候連籠子也眷戀,連一句好聽的話,不好聽的話,連用過的一支鉛筆,自己種的一棵柿子樹也放不下。
    但是什么也沒有,哦,什么也沒有,所以什么也不要去想,安心地睡吧,睡得像一首歌謠,睡得像隧道里的列車,因為什么也沒有,哦,什么也沒有——所以不記住任何東西的心靈運用自如了,幸福,像月亮周圍的一圈圈茸毛,帶著這個印象,我們?nèi)ニ伞?br>
  • 我打開門的時候,一只老鼠進來了,她看到我的一剎那所表現(xiàn)出來的驚慌,讓我感到了她的心靈!
    她嚇得從嘴里放下了她的孩子,一團小紅肉塊肚子蠕動著,她極端的脆弱,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后,想觀看她們的母子情。
    很長時間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只有幼鼠的叫聲敲擊著雨里的寂靜,她一直沒有出現(xiàn),她知道我的存在,因為我往堂屋走的時候,她就銜著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經(jīng)知道這里不安全,她覺醒的速度真快!
    大約有二十幾分鐘吧,我開開門,看見那一只幼鼠也不見了,這漫長的二十幾分鐘,一定是她心里牽掛這個幼鼠的二十幾分鐘,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她也能記得她的子女丟在了什么地方!
    這是她細致的母愛,一點也不比我們?nèi)松?,一點也沒有遺忘。
    后來她又來過幾次,在院子的花園里,銜走幾片干干的竹葉,大概是給那些幼鼠們搭一個窩吧,我還記得她眼里的惶恐,記得她眼睛里的灰暗和貧窮。
  •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復(fù)返”的麻雀,每天早晨在我臨河的陽臺上啼叫,寒傖的身體,就像冬天蓋著薄雪的小村莊。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復(fù)返”的麻雀,每天都使我從睡夢中醒來。
    看著陽臺下的流水一去不復(fù)返,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像河邊的柳樹一樣安詳。
  • 黃昏的白頭翁,像往事一樣從心底浮起,為什么它們能將我如此震撼?
    為什么我要將唯一的生命化為白紙上的點點墨斑?
    像松樹一樣生長吧,與藍天和大地共享清貧的繁榮,我看著菜地上澆糞的農(nóng)民,我笑了,生命原是什么也不需要的藍天,我遠眺著落日,再也沒有造句的惆悵……
  • 在船艙里,收音機里傳出演奏《江河水》的二胡的聲音,那種人的淤泥似的清涼的痛苦,已經(jīng)不再有了,有的只是欲望失敗后的垂頭喪氣。
    在一個叫“三五斗”的茶館里,三、四個農(nóng)民像幾具干尸,圍坐著一張牌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互相躲開,再看,眼睛再躲開。
    這里什么也沒有剩下了,這里的寂靜不是寂靜,而是一種勒索后的疲憊。
    在深而又深的胡同里,一個被狗繩子牽著跑的人,從沒有認識到它是一個被狗繩子牽著跑的人,雖然這是一個淹到水里的小鎮(zhèn),但也沒有幾個想辦法望外面跑的。
  • 在日夜流淌的長江岸邊,煙囪的黃煙,為我們緩緩勾勒,下雪天暮色的凄涼。
    一個個榜樣都來過了,一個個完整的暮色也來過了,就像這幢只剩下十幾根大柱子的建筑,從來沒有被我們理解過。
    雪地里裸露的鐵軌,仿佛窮酸的孤兒,這窮酸一直延伸到遠方,讓我看見那站在枕木上,兩頰落滿煤灰的鄉(xiāng)下婦女。
    她就像深埋在地的靈秀的長窗,像死去的文廟里砸碎的石碑,要求我們俯在雪地上回憶,用這漫天的雪花,用湖面上的兩只飛鳥。
    它們上下追逐,像長久以來的失落。
    為了撫平這種對立,一個個榜樣都來過了。
    攀升的臺階通向的圣賢的所在,傳不下去了,高聳的杉樹融入灰色的天空,這是我們再也寫不出的一首硬朗的詩。
    為什么我會不安,看著那石碑上,用嫻靜的書法撰寫的“孝”字?
    為什么我要注視這自由的雪花?
    在暮色一樣消歇的大地上,幾扇歪歪扭扭的長窗,幾個砸碎的石獅子,只是一陣封建的殘余。
    人們在寂靜中交換著蔬菜和錢幣,裝卸工把凍僵的豬肉甩向卡車。
    白口罩下,為大雪而生的女孩子,人們依然有為一場大雪而生的眼睛。
    在日夜流淌的長江岸邊,寂靜的雪花為我們緩緩勾勒著,這個小城的暮色的凄涼,這是我們用苦水盼來的一場大雪。
  • 像每一座城市愧對鄉(xiāng)村,我零亂的生活,愧對溫潤的園林,我惡夢的睡眠,愧對天上的月亮,我太多的欲望,愧對清澈見底的小溪,我對一個女人狹窄的愛,愧對今晚疏朗的夜空,我的輪回,我的地獄,我反反復(fù)復(fù)的過錯,愧對清凈愿力的地藏菩薩,愧對父母,愧對國土也愧對那些各行各業(yè)的光彩的人民。
  • 十二月的柳樹,仿佛一個纖弱的小女孩,我們要把她珍藏在心底。
    遠處的吊臂機勾勒著黃昏的凄涼,一個工人和一個農(nóng)民無言地相遇在橋頭。
    縱橫的鐵軌像倒放的絞刑架,被落日的光涂抹著,太像一筆債務(wù),要由我們來償清。
    郊外,一名貴婦人的墳上壓著石頭她的苦難從1912年開始到1990年結(jié)束,她門上鎖絆的“巴噠”聲吞噬了一顆荒漠的心。
  • 時常地,我們會忘記清風恬淡寡欲的忠告。
    時常地,思念會把我們拋進茫茫黑夜的孤單,它吃著人世粗糙的糧食。
    在一個小房間里,他聽著狗的叫聲,他訓練好了嗎?
  • 光線灑下來,像一陣陣細雨。
    在棕櫚樹下,請原諒我臉上的愁容,原諒我困窘的黑暗,像一條污濁的河流在這里的玷污,但主要是玷污了我自己溫馨的,輕柔的生命。
    多少年過去了,悲痛消磨著我,像愛情,我一直就沒有長大,我的腦海里仍是那石牌坊倒下來時的轟響,我的恐懼來自于對它的響應(yīng),我本可以放下這些,因為我的生命里,沒有石牌坊,也沒有兩只怒吼的獅子,我的生命是輕盈的,像在傍晚時你抬頭看見的落日給予人世的光輝。
    我本應(yīng)該歡喜地過日子,可是我愚蠢地用痛苦懲罰著自己,仿佛只有跟痛苦對應(yīng)才是正確的,我就這樣浪費了我在世上的光陰,我的心是可以回應(yīng)著夜晚沉睡的群山的寂靜,請原諒我吧,我是可以這樣的,讓那痛苦的折磨過去,像火車把鐵軌都磨亮了。
  • 我們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連自己的源頭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們拋下了圣人永恒的教育。
    快要一百年過去了,我們忘記了很多事情。
    雖然受了很多苦,但都沒起到什么作用。
    就像潑在石頭上的水,連痕跡都找不到了。
    那種不得安寧,沒有歸宿而弄出來的痛苦的聲音,在繼續(xù)著。
    難道就不會有這樣一天,受苦。
    又使我們回到大度和坦蕩。
    由悲傷到歡樂,由衰老到新生。
    一座座墳地,就像父母一樣在盼著我們歸來。
    我們放下了自己,就是放下了漫漫長夜。
  • 1他的眼睛認為那是花。
    他嗅出那芳香,聽見風聲越過枝葉,舌頭也嘗出苦味,花瓣觸摸那身體承轉(zhuǎn)和意識就告訴他——是一朵菊花。
    就這樣,他被它們束縛,到死也認為那是菊花那是男女,晝夜善惡或者政體的龐大。
    他被這些現(xiàn)象,激蕩得洶涌澎湃。
    2幻影意識的大海上那個看花的人,聆聽心靈的運動,來自虛空,而那現(xiàn)象的肉身,獨坐或飄移。
    是什么讓我走在馬鞍山?
    讓我看花,看你為了更好地看你,讓我不動,讓事物來映現(xiàn),來消失。
    而執(zhí)著于我是誰的人就是執(zhí)著虛幻的肉體。
    你涎生在你尚未獲得的明鏡。
    3瀑布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一直在遷流,陽光也是現(xiàn)象認為它們是實有的——是習性。
    泥土擔任的教師,相生相克的尺度,比起青銅雨前的龍井……但生命是假設(shè)都是假設(shè),萬物表面的分歧又像琴弓和七弦琴,善與惡,上坡和下坡偏移了,涌現(xiàn)如此多的——名相。
    仿佛音樂停止,煩惱又重復(fù)懸掛的舊毛巾。
    4在塔上談起靈魂的一夜,燈顯現(xiàn)嚴肅的暗淡——葉下圣殿,月亮在每一座山坡升起。
    相對性的快樂,相對性的男子,表面的差別,不是差別。
    你以人的面貌,以相對的面貌出現(xiàn)于世,下一次,下一次?
    改變它像鏡子的客觀,變成骷髏與萬物的平等。
    落盡葉子的大枝,配合月亮,一世的秩序得以完成,一無所有卻包含萬物,名曰:
    大圓鏡智。
    一九八九年,橋,隱居地點一星期日,攀援,挨著黑暗,松冠上的鳥啼,擦亮水面仿佛是他,去寒冷的夜空攀登,綠葉的一閃。
    本來在心中的河水,像太陽并不來自外面,直到遠方都是他,遠處的煙囪閃耀一座雌性的城市,就要被幻象包容 。
    仿佛悲痛,為了想像而來為單調(diào)添上綠枝一邊養(yǎng)花,一邊讀經(jīng)一把二胡的庭院,這些深淵抓住隱退。
    在水上父親自由自在,在城中,他把肥肉切得多厚,仿佛一個伊斯蘭信徒,變成做夢的俗民,去黑暗中拔幾根蔥葉。
    要去你就去吧,過一道鐵軌,一個隧道;
    三十米的黃花土坡——一座磚屋,松針拍打頭顱。
    二左邊的水上有一臺挖泥船。
    幾個工人如同鑲牙,打著瞌睡那邊圓洞的橋面,開來元寶形的歪歪車,上方的太陽是一株展開的垂柳在鐵絲網(wǎng)的葡萄架下,恍惚千秋萬代,在尋找:
    填平我的深坑吧!
    隱匿著,心靈的陡峭,映著朝霞——而我站立的地方,橋懸于黑水,下水溝泛著白沫激流處形成小小的漩渦——漏水的管道噴出碎珠在上空,劃一道弧線我們何曾抵達明澈?
    在想像中美麗,實際中丑陋的洞穴上盤恒,感官的風景,那婦人的腰臀就是虛幻本身,我萬萬沒有想到。
    水上幾座土島,在岸邊綠草的映照下顯得更黑。
    火車頭沉默,黑黃相間的欄桿指向渺茫的天空,持久的停頓。
    建造它,又毀于它……踢著灰塵。
    一九九三年,橋,隱居地點一黃色的活塞男子,通過大橋,褐色的汽缸婦人,通過大橋,在黑水河上觀想世界,更真實,更不真實。
    活塞運動;
    汽缸,停息吧——一棵樹的風情,一家煙攤,為灰塵安排的坐椅,革命口吻的標語,荒誕并幼稚著早晨,煙囪豎直灰暗黑水河向前,它的終點莫名,橋梁是嚴峻而抽象的提拔。
    死去的閱讀馬列的人,留下我們喝魚刺里的奶,品嘗唯物的空氣。
    黃色與褐色的噩夢緊貼橋梁。
    繼續(xù),繼續(xù)——現(xiàn)實主義使靈魂輾轉(zhuǎn)。
    戴耳機的青年,漫步的短裙他們無異于清風中的鬼魂在橋梁上,輕易地循環(huán)顯現(xiàn),這表面的可怕,使人難以超越反射,回光——拆掉,又結(jié)成的圓圈。
    向東南,黑水河流去,梧桐花,樹,仿佛創(chuàng)造。
    新興的花園枯萎穿牛仔裝的人頭發(fā)梳得像漢奸。
    沉默要二十年,挖泥船顫動又咳嗽。
    二松針輕拂肉體,當燈高懸狐貍會來到松樹下集合。
    群山像葫蘆上的白霜,條紋美麗吸引崩潰的光。
    一條長湖,北頭在峽谷升起莊嚴和荒涼,點起書本點起肉體!
    大地的色彩,太陽和月亮的色彩,否定這個執(zhí)著自我的假人。
    啊,群山的誘惑,源于自己,它不存在象征,它的名字和象征是他賦予的,而他就類似于群山,這種推測必然導致虛無。
    樹梢起風了。
    他是太陽照耀,昏暗籠罩的事物其中包含著明亮的大門與燦爛本身讓單調(diào)完成最高的賦格,空洞,但是原原本本。
    星辰高掛,與孤單對應(yīng)群山傾下松針,藍煙的翅翼,——斜向河流。
    把綠色帶離群山,我對鏡子說:
    你,就是我實在的虛幻。
  • 他老了,她也老了。
    老,像電擊一樣刺痛旁觀者的心。
    他們一會兒就吃完了一只雞,男的吃頭,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風迎面吹來,暖烘烘的,他們的心動了一下,像公園里的冷杉樹,高高聳立,難以描述,而他們死去,爛掉也不要緊。
  • 仿佛是我們的缺點造就整個人世,造就我們的床、房間、樹、哭和笑……我們干枯的心造就風景,一觸即發(fā)的欲望造就了我和你——在長久的相對里生活,我們得到了尖銳的矛和抵抗的盾。
  • 一個人死后的生活是活人對他的回憶——當他死去很久以后,他用過的鏡子開口說話了,他坐過的椅子喃喃低語了,連小路也在回想著他的腳步。
    在窗外,緩緩的笛音和緩緩的落日,是他慣用的語調(diào)。
    一個活人的生活,是對死人的回憶——在過了很久以后,活人的語調(diào),動作,跟死去的人一樣了。
  •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變?yōu)楹愫?,可以把這老朽的死亡平息,可以削除一個朝代的陰濕,我想起柏拉圖與塞涅卡的演講,孔子的游說,與老子的無言,我想起入暮的講經(jīng)堂,純凈的寺院,一柄劍的沉默有如聆聽圣歌的沉默。
    死亡,愛情和光陰,都成了一個個問題,但不是最后一個問題,我想起曙光的無言,落日的圓滿,而沒有詞語,真正的清凈。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讓我忘掉黑夜,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鬧的生命。
  • 這不是一座城市,這是灰蒙蒙的水泥廠。
    我們的房子拆掉了,我們的狗也死了,倒在運河邊,像家里的一個老人,眼睛睜得比平常大一點,像閃亮的小玻璃,疲憊不堪的陰莖,拖得很長。
    運河上一條船也沒有,岸邊浮著看不下去的垃圾,和臭烘烘的氣泡。
    我們的橋,半月形的,在遠處,令人想起生命是柔和的,綿延無盡的,(如果生命不是永恒的,活著干什么呢?
    )只是我們的煩躁,越來越小的耐心,使我們再也造不出那么精細的護欄,而柳樹的枝條還是輕松地懸掛著,那都是不屈的泥土的功勞。
    我凝望著今天的河水,我的生命暗淡了,它好像正處在薄暮向夜晚轉(zhuǎn)換的時刻。
    隨后,我的視野展開了,看見每一個下班的人,都像一列氣喘吁吁的火車,在那半月形的橋梁上通過。
  • 在公園里,知了不停地叫著,像一個個過失出現(xiàn)在耳畔,憂傷是多么錯誤,當他認清了變化,就不應(yīng)當再被驚擾……布谷鳥在樹林里啼叫,不驚慌,不發(fā)神經(jīng),不感嘆,要不,就停下來。
    就像他的形體在消融,他的形體在消融,他要把自己縮小到一朵小花里,一堵墻邊的小花里。
  • 一個人被回憶拋到這里!
    在小徑上在落葉中荒廢的時日抓住他,悔恨抓住他,呵,他瞎了眼把一切視為荊棘,視為殘陽下的湖水嘔出的淤泥……一顆矛盾的心把自己帶向深不可測的噩運,根本不知道,愛著的會消亡,恨著的會消亡,唯有偉大的虛空。
    像一把秤,四平八穩(wěn),亙古不滅,他為什么還是他呢?
    他為什么還要留下自己……?
    無著落,不真實,像一個生硬的孤兒,他的心里留下了陰影,那是過去他對別人傷害時留下的,他恍惚地看到了世界和他們都是他自己心靈的化身,他傷害了自己!
    突然理解到了,他應(yīng)當像雨水一樣滋潤,像普通的柳樹遮蔽湖邊的石凳,唱得像風鈴一樣好,一樣感動四周的空曠,他為什么要恨?
    為什么要愛?
    為什么要把自己撕裂呢?
  • 你河邊放牛的赤條條的小男孩,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館門前等客人的香水姑娘,你低矮房間中窮苦的一家,鐵軌上撿拾煤炭的邋遢婦女,你工廠里偷鐵的鄉(xiāng)下小女孩你失蹤的光輝,多少人飽含著蹂躪卑怯,不敢說話的壓抑,商人、官員、震撼了大賓館,岸邊的鐵錨浸透歲月喑啞的悲涼,中斷,太久了,更大些吧!
    哭泣,是為了挽回光輝,為了河邊赤條條的小男孩,他滿臉的泥巴在歡笑,在逼近我們百感交集的心靈,歌唱——是沒有距離,是月亮的清輝灑向同樣的人們,我走不了的,我們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 落日以自己的無常向我們展示,化解痛苦的方法,蜿蜒的小路也來幫忙,還有草叢里星星點點的野花。
    在山下,燒荒的火焰,以浩翰的流逝,也來提醒,來幫助……輕盈安寧像一把鐵锨,"嘩"地一下,踩進泥土。
    也像一只籃子,靜靜懸掛。
    快了,暮色廣大的安寧就是他起伏有致的心。
  • 在石凳上,一對老年夫婦出了神的悲痛的衰老令我驚訝!
    男的把頭貼在收音機上,女的呆坐著,相互折磨著呵,一生他們被性別踐踏著就像樹葉任憑著風兒,小船任憑著波浪……
  • 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魚兒在籃子里蹦跳,狗兒在院子里吠叫,他們是多么愛惜自己,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像月亮一樣清晰,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 落日飽蘸著江水,沉下去……江風吹刮著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他們還有一段江堤必須挖完,其中兩個蹲坐在石頭上吸煙。
    像是一樁大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一種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人們在城里盯著鐵窗子生活,生命大部分都會被浪費了。
    小牛犢跑起來,一個痛苦的歪曲的器官,在江水邊低語:
    “難道我是罪有應(yīng)得……?

  • 同我在一起吧 ,江水的渾濁浩瀚,要熄滅我的肉體,展開我的心。
    市郊的尖頂教堂,松林中的大雄寶殿,莊重的石獅仿佛死,顛沛流離,病痛壓迫而成的點點墨斑,那是寒酸的麻雀像一群民工驚慌地擠上火車——冷清的老柳樹上。
  • 有時候,人連衣服也不脫,就睡了。
    他害怕脫衣服時,把自己脫醒了,他害怕清醒,也怕光。
    有時候,人連澡也不洗,就睡了。
    他害怕洗澡時,把自己激醒了。
    但大部分時候,他不得不醒著,不可能老睡著!
  • 野鴨子在半空沙啞,單調(diào)地叫著“啊,啊”多么像我們,雖然面部安詳?shù)刈咧妥?,但心里總有一種隱約的兇兆,朦朧的恐怖……
  • 這里是郊外,這里是破碎山河唯一的完整,這里只有兩件事物,塔,落日我永遠在透明中,沒有目標可以抵達,沒有一首歌兒應(yīng)當唱完。
    我?guī)浊Ю锏男闹?,沒有一點波瀾,一點破碎,幾十只鳥震撼的空間啊,我哭了,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靜,透徹,一眼到底,化為蜿蜒的群山,靜水流深的長河。
  • 她老了,乳房也掛下來,像一口袋面粉,他們家鄉(xiāng)的河水奔流,兩岸的人民換了一茬又一茬,像夏天的螢火蟲,一閃一滅的,而河水映照月亮的能力不會有什么變化如果我再為無常而悲痛,我就是一個十分愚昧的人。
  • 冬日午后的陽光特別舒坦,照著她手上的金線,她正在繡兩條龍。
    她的腳擺在草焐窠里。
    墻壁上,掛著各種蔬菜的種,桐油漆過的大門,散著悶悶的光。
    一陣清風,吹落了杉樹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坦蕩就好了。
    幾根老絲瓜懸在木架上——她繡的兩條龍的綢子布,要供在菩薩前的香案上,為了死的時候像樹葉一樣悄然。
    在她的家門口,走了幾輩子的一條石路,像一塊老銀子在薄暮里伸展。
    一陣清風吹過,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安詳,我就好了。
  • 如今,我只是一個坐在湖邊的呆男人,我苦笑著草叢里匆忙奔走的螞蟻,也苦笑著因為惱恨跳出湖面的魚,我想,它們?nèi)粲兄矔嘈ξ摇?,偏頭疼,債務(wù)深重,因為罪孽記性越來越壞卻永遠也忘不了鞭子下猴子的驚魂未定的眼睛。
    啊,我看出來了,污水河,甚至一口痰都像是我自己對自己的反對,因為萬事萬物都是我的化身,在干凈、不動、無窮無盡的虛空里,我們,不得不像畫蛇添足,都在盛年時被肉體的暴亂變成懦弱的呆子。
  • 小鳥從樹上飛下來在湖面上盤旋一圈、兩圈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它又飛到樹上“嗚嗚”地叫著又從樹上飛下來在湖面上盤旋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就像我們自己小時候依在父母的懷抱里,年青的時候貪愛把我們聚在一起,我們以為這就是依靠,可以沒有危險,沒有憂慮了,當她老了,我也老了,我們才知道這是多么脆弱的沙聚成的家,就像樹上的小鳥“嗚嗚”地叫著一圈、兩圈地盤旋,找不到一點點依靠。
  • 你為什么要把生活弄得這樣僵硬?
    你連一條小木船的輕松自如都沒有,連一棵樹都不如啊,比如說柳樹,榆樹,香樟樹,一年四季都在自然地變化著,一年四季都很美好。
    你為什么連這些樹,連一條小木船都不如??!
  • 萬家燈火亮了,但那已經(jīng)不是萬家燈火。
    那是他對她的內(nèi)疚,也是她對他的內(nèi)疚。
    那是他們很難平息的欲望的內(nèi)疚。
    那是一條狗的內(nèi)疚,在搖著尾巴。
    那也是一頭牛的內(nèi)疚,挨著鞭子,在黃昏的田野上走著。
    那是院子里生了銹的鐵管子的內(nèi)疚,滴著清水,像群山里寺院的鐘舌,敲打著寂靜的萬家燈火的夜晚。
  • 在藍天下,生銹的汽笛冒著幾縷煙,三條鐵船已經(jīng)爛在岸邊。
    打黃沙的水泥船在江面上駛過,船上有他們的老婆和一條黑狗。
    我們坐在江堤的裂縫上,看得有點累了,江水上落日壯觀的衰敗靜悄悄的,令人感動。
    如果這時有人說出了憧憬,就把他歸于江水上的暮色吧,因為大地本是夢幻,何必追憶,何必悲痛呢……?
    !
    無名無姓地浪蕩吧,遠山含混的輪廓,在這里,在那里,又疏忽不見。
  • 樹木,湖水……這是輕盈的靈魂上的斑點,記憶的斑點,像衣服上的漬痕。
    我們都忘記了,生活在幻影里面,不是生活在對幻影的映照里面,我們死去了,像真的死去了一樣。
    我們摸到了,像真的摸到了一樣。
    我們已經(jīng)說不出什么好話了,我們的嘴唇是灰色的,眼眶也是灰色的,我們已經(jīng)說不出柳絲一樣的語言。
    我們都忘記了,樹木,湖水,這是輕盈的靈魂上的斑點。
    我們的歡樂是神秘的,仿佛來自寒風在墳頭上形成的薄煙。
  •   那里是一片片安謐的杉樹葉,那是歷代游子的心。
    那里逝去的一天天都靜止了,那里的安寧來自天上。
    一條小徑在樹蔭下伸展,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從那里蘇醒,死去的親人,從那里回來。
楊鍵 []

楊鍵生于1967年,曾當工人,亦研佛教,自1986年起專心習詩,現(xiàn)居安徽馬鞍山,長年守于鄉(xiāng)村山林,世人皆匆匆求進步,他獨向往“無”的文明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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