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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的葵花朝著太陽移轉,太陽走去時他還有感情,在被遺留的地方忽然是黑夜,對著永恒的像片和來信,破產(chǎn)者回憶到可愛的債主,剎那的歡樂是他一生的償付,然而漸漸看到了運行的星體,向自己微笑,為了旅行的興趣,和他們一一握手自己是主人,從此便殘酷地望著前面,送人上車,掉回頭來背棄了動人的忠誠,不斷分裂的個體稍一沉思會聽見失去的生命,落在時間的激流里,向他呼救。
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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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風掃著北方的平原,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麥和谷子已經(jīng)推進村莊,歲月盡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凍結了,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縱橫里閃著一盞燈光, 一副厚重的,多紋的臉, 他想什么?
他做什么?
在這親切的,為吱啞的輪子壓死的路上。
風向東吹,風向南吹,風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轉,木格的窗子堆著沙土,我們在泥草的屋頂下安眠,誰家的兒郎嚇哭了,哇——嗚——嗚——從屋頂傳過屋頂,他就要長大了漸漸和我們一樣地躺下,一樣地打鼾, 從屋頂傳過屋頂,風 這樣大歲月這樣悠久, 我們不能夠聽見,我們不能夠聽見。
火熄了么?
紅的炭火撥滅了么?
一個聲音說,我們的祖先是已經(jīng)睡了,睡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所有的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只剩下了灰燼的遺留,在我們沒有安慰的夢里,在他們走來又走去以后, 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 鋤頭,牛軛,石磨,大車, 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
194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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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天之漫游者,海的戀人,給我們魚,給我們水,給我們?nèi)计鹨剐堑模偪竦南葘?,我們已為沉重的現(xiàn)實閉緊。
自由一如無跡的歌聲,博大占領萬物,是歡樂之歡樂,表現(xiàn)了一切而又歸于無有,我們卻殘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現(xiàn)實更真的夢,比水更濕潤的思想,在這里枯萎,青色的魔,跳躍,從不休止,路的創(chuàng)造者,無路的旅人。
從你的眼睛看見一切美景,我們卻因憂郁而更憂郁,踏在腳下的太陽,未成形的力量,我們豐富的無有,歌頌:
日以繼夜,那白色的鳥的翱翔,在知識以外,那山外的群山,那我們不能擁有的,你已站在中心,藍天之漫游者,海的戀人!
194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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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憧墒怯绖e了,我的朋友?
我的陰影,我過去的自己?
天空這樣藍,日光這樣溫暖, 在鳥的歌聲中我想到了你。
我記得,也是同樣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來,我正想把印象對你講說, 你卻冷漠地只和我避開。
自從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難過;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輾轉不眠,只要對你講和。
我到新華書店去買些書, 打開書,冒出了熊熊火焰,這熱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說是它摧毀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誼,關懷和現(xiàn)實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來信說:
“過過新生活!
” 你從此失去了新鮮空氣。
歷史打開了巨大的一頁, 多少人在天安門寫下誓語,我在那兒也舉起手來;
洪水淹沒了孤寂的島嶼。
你還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連你的微笑都那么寒傖,你的千言萬語雖然曲折, 但是陰影怎能碰得陽光?
我看過先進生產(chǎn)者會議, 紅燈,綠彩,真輝煌無比,他們都凱歌地走進前廳, 后門凍僵了小資產(chǎn)階級。
我走過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舊房正在拆落,呵,多少年的斷瓦和殘椽, 那里還縈回著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別了,我的朋友?
我的陰影,我過去的自己?
天空這樣藍,日光這樣溫暖, 安息吧!
讓我以歡樂為祭!
?。病芭?,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對我呼喊:
“你看過去只是骷髏,還有什么值得留戀?
他的七竅流著毒血,沾一沾,我就會癱瘓。
”但“回憶”拉住我的手,她是“希望”底仇敵;
她有數(shù)不清的女兒,其中“驕矜”最為美麗;
“驕矜”本是我的眼睛,我真能把她舍棄?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對我呼號: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怎能再被她顛倒?
她會領你進入迷霧,在霧中把我縮小。
”幸好“愛情”跑來援助,“愛情”融化了“驕矜”:
一座古老的牢獄,呵,轉瞬間片瓦無存;
但我心上還有“恐懼”,這是我慎重的母親。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對我規(guī)勸:
“別看她的滿面皺紋,她對我最為陰險:
她緊保著你的私心,又在你頭上布滿使你自幸的陰云。
”但這回,我卻害怕:
“希望”是不是騙我?
我怎能把一切拋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哪兒去找溫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這時泛來一只小船,我遙見對面的世界毫不似我的從前;
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為你還留戀這邊!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對自己呼喊:
在這死亡底一角,我過久地漂泊,茫然;
讓我以眼淚洗身,先感到懺悔的喜歡。
?。尘瓦@樣,像只鳥飛出長長的陰暗甬道,我飛出會見陽光和你們,親愛的讀者;
這時代不知寫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詩,而我呢,這貧窮的心!
只有自己的葬歌。
沒有太多值得歌唱的:
這總歸不過是一個舊的知識分子,他所經(jīng)歷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們都已看到;
他決心和你們并肩前進,這兒表出他的歡樂。
就詩論詩,恐怕有人會嫌它不夠熱情:
對新事物向往不深,對舊的憎惡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那后一半,同志們,請幫助我變?yōu)樯睢?br>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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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像一團熱火,盡量地燒個不停。
既然世界上不需要一具僵尸,一盆冷水,一把死灰的余燼;
那么何不爽性就多詛咒一下,讓干柴樹枝繼續(xù)地燒,用全身的熱血鼓舞起風的力量。
頂多,也不過就燒了你的手,你的頭,即使是你的心,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燎野中一絲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理想更為嚴重,苦痛是應該;
一點的放肆只不過完成了你一點的責任。
不要想,黑暗中會有什么平坦,什么融合;
腳下荊棘扎得你還不夠痛?
——我只記著那一把火,那無盡處的一盞燈,就是飄搖的野火也好;
這時,我將永遠凝視著目標追尋,前進——拿生命鋪平這無邊的路途,我知道,雖然總有一天血會干,身體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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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我底好友,它老是纏著我 在這流浪的街頭。
軟軟地,是流浪人底兩只沉重的腿,一步,一步,一步……天涯的什么地方?
沒有目的。
可老是疲倦的兩只腳運動著,一步,一步……流浪人。
仿佛眼睛開了花 飛過了千萬顆星點,像烏鴉。
昏沉著的頭,苦的心;
火熱般的身子,熔化了—— 棉花似地堆成一團可仍是帶著軟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1933年)4月15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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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是什么地方?
時間每一秒白熱而不能等待,墜下來成了你不要的形狀。
天空的流星和水,那燦爛的焦躁,到這里就成了今天一片砂礫。
我們終于看見過去的都已來就范,所有的暫時相接起來是這平庸的永遠。
呵,這是什么地方?
不是少年給我們預言的,也不是老年在我們這樣容忍又容忍以后,就能采擷的果園。
在陰影下你終于生根,在不情愿里,終于成形。
如果我們能沖出,勇士呵,如果有形竟能無形,別讓我們拖進在這里相見!
?。部矗嗌穆窂倪@里引出而又回歸。
那自由廣大的面積,風的橫掃,海的跳躍,旋轉著我們的神智:
一切的行程都不過落在這敵意的地方。
在這渺小的一點上:
最好的露著空虛的眼,最快樂的死去,死去但沒有一座橋梁。
一個圈,多少年的人工,我們的絕望將使它完整。
毀壞它,朋友!
讓我們自己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
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泥土才會來騷擾,也許更寒冷,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我們消失,乃有一片“無人地帶”。
194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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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們,如同暗室的囚徒窺伺著光明,自從命運和神祗失去了主宰,我們更痛地撫摸著我們的傷痕,在遙遠的古代里有野蠻的戰(zhàn)爭,有春閨的怨女和自溺的詩人,是誰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笑過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誕生以后我們就學習著懺悔,我們也曾哭泣過為了自己的侵凌,這樣多的是彼此的過失,仿佛人類就是愚蠢加上愚蠢——是誰的分派?
一年又一年,我們共同的天國忍受著割分,所有的智慧不能夠收束起,最好的心愿已在傾圮下無聲。
像一只逃奔的小鳥,我們的生活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如果這里集腋起一點溫暖,一定的,我們會在那里得到憎恨,然而在漫長的夢魘驚破的地方,一切的不幸匯合,像洶涌的海浪,我們的大陸將被殘酷來沖洗,洗去人間多年山巒的圖案——是那里凝固著我們的血淚和陰影。
而海,這解救我們的猖狂的母親,永遠地溶解,永遠地向我們呼嘯,呼嘯著山巒間隔離的兒女們,無論在黃昏的路上,或從碎裂的心里,我都聽見了她的不可抗拒的聲音,低沉的,搖動在睡眠和睡眠之間,當我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
194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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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團灰沙卷起一陣秋風,奔旋地瀉下了剝落的古墻,一道晚霞斜掛在西天上,古墻的高處映滿了殘紅。
古墻寂靜地弓著殘老的腰,駝著悠久的歲月望著前面。
一只手臂蜿蜒到百里遠,敗落地守著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磚骨鐫著一臉嚴肅,默默地俯視著廣闊的平原;
古代的樓閣吞滿了荒涼,古墻忍住了低沉的憤怒。
野花碎石死死擠著它的腳跟,蒼老的胸膛扎成了穴洞;
當憔悴的瓦塊傾出了悲聲,古墻的臉上看不見淚痕。
暮野里睡了古代的豪杰,古墻系過他們的戰(zhàn)馬,軋軋地馳過他們凱旋的車駕,歡騰的號鼓蕩動了原野。
時光流過了古墻的光榮,狂風折倒飄揚的大旗,古代的英雄埋在黃土里,如一縷濃煙消失在天空。
古墻蜿蜒出剛強的手臂,曾教多年的風雨吹打;
層層的灰土便漸漸落下,古墻回憶著,全沒有惋惜。
怒號的暴風猛擊著它巨大的身軀,沙石交戰(zhàn)出哭泣的聲響;
野草由青綠褪到枯黃,在肅殺的原野里它們戰(zhàn)栗。
古墻施出了頑固的抵抗,暴風沖過它的殘闕!
蒼老的腰身痛楚地傾斜,它的頸項用力伸直,瞭望著夕陽。
晚霞在紫色里無聲地死亡,黑暗擊殺了最后的光輝,當一切伏身于殘暴和淫威,矗立在原野的是堅忍的古墻。
*原載北平《文學》雜志1937年1月詩歌專號。
以上據(jù)李方《穆旦詩全集》本。
曹元勇《蛇的誘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奔馳”、“嚴肅”作“嚴悚”、“肅殺”作“悚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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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呵,小小的蒼蠅,在陽光下飛來飛去,誰知道一日三餐你是怎樣的尋覓?
誰知道你在哪兒躲避昨夜的風雨?
世界是永遠新鮮,你永遠這么好奇,生活著,快樂地飛翔,半饑半飽,活躍無比,東聞一聞,西看一看,也不管人們的厭膩,我們掩鼻的地方對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為平等的生命,你也來歌唱夏季;
是一種幻覺,理想,把你吸引到這里,飛進門,又爬進窗,來承受猛烈的拍擊。
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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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老人。
我默默地守著這迷漫一切的,昏亂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著,睡著又醒了,然而總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從遠遠的古京流過了無數(shù)小島,同一的陸沉的聲音碎落在我的耳岸:
無數(shù)人活著,死了。
那些淫蕩的游夢人,莊嚴的幽靈,拖著僵尸在街上走的,伏在女人耳邊訴說著熱情的懷疑分子,冷血的悲觀論者,和臭蟲似的,在飯店,商行,劇院,汽車間爬行的吸血動物,這些我都看見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個老人,失卻了氣力了,只有躺在床上,靜靜等候。
然而總傳來陣陣獰惡的笑聲,從漆黑的陽光下,高樓窗燈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國”的沙發(fā),爵士樂,英語會話,最時興的葬禮。
——是這樣蜂擁的一群,笑臉碰著笑臉,狡獪騙過狡獪,這些鬼魂阿諛著,陰謀著投生,在墻根下,我可以聽見那未來的大使夫人,簡任秘書,專家,廠主,已得到熱烈的喝采和掌聲。
呵,這些我都聽見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們戰(zhàn)爭去了,(我的可愛的孩子們?nèi)阒嘈?,他們?nèi)⑺滥浅匀说暮1I。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
黑夜搖我的心使我不能入夢,因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我總念著我孩子們未來的命運。
我想著又想著,荒蕪的精力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蝕去了我的歡樂,什么時候我可以搬開那塊沉沉的碑石,孤立在墓草邊上的死的詛咒和生的朦朧?
在那底下隱藏著許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壯的孩子們戰(zhàn)爭去了,(他們?nèi)⑺滥潜纫磺懈鼝憾镜暮1I,)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進這黑夜里不斷的血絲……194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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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野花從心底荒原里生長,墳墓里再不是牢固的夢鄉(xiāng),因為沉默和恐懼底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所有凝固的歲月已經(jīng)飄揚,雖然這里,它留下了無邊的空殼,無邊的天空和無盡的旋轉;
過去底回憶已是悲哀底遺忘,而金盅里裝滿了燕子底呢喃,而和平底幻象重又在人間聚攏,經(jīng)過醉飲的愛人在樹林底邊緣,他們只相會于較高的自己,在該幻滅的地方痛楚地分離,但是初生的愛情更濃于理想,再一次相會他們怎能不奇異:
人性里的野獸已不能把我們吞食,只要一躍,那里連續(xù)著夢神底足跡;
而命運溶解了在它古舊的旅途,分流進兩岸拭著疲弱的老根,這樣的圓珠!
滋潤,嬉笑,隨它上升,于是世界充滿了千萬個機緣,桃樹,李樹,在消失的命運里吸飲,是芬芳的花園圍著到處的旅人。
因為我們是在新的星象下行走,那些死難者,要在我們底身上復生;
而幸福存在著再不是罪惡,小時候想象的,現(xiàn)在無愧地拚合,牽引著它而我們牽引著一片風景:
誰是播種的?
他底笑聲追過了哭泣,一如這收獲著點首的,迅速的春風,一如月亮在荒涼的黑暗里招手,那起伏的大海是我們底感情,再沒有災難:
感激把我們吸引;
從田野到田野,從屋頂?shù)轿蓓?,一個綠色的秩序,我們底母親,帶來自然底合音,不顛倒的感覺,冬底謊,甜蜜的睡,怯弱的溫存,在她底心里是一個懶散的世界:
因為日,夜,將要溶進堇色的光里永不停歇;
而她底男女的仙子倦于享受,和平底美德和適宜的歡欣。
194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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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那么一個老木匠從街上一條破板門。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著,全然彎曲而蒼老了;
看他揮動沉重的板斧像是不勝其疲勞。
孤獨的,寂寞的老人只是一個老人。
伴著木頭,鐵釘,和板斧春,夏,秋,冬……一年地,兩年地,老人的一生過去了;
牛馬般的饑勞與苦辛,像是沒有教給他怎樣去表情。
也會見:
老人偶而吸著一支旱煙,對著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那是在感傷吧?
但有誰知道。
也許這就是老人最舒適的一剎那看著噴著的青煙縷縷往上飄。
沉夜,擺出一條漆黑的街振出老人的工作聲音更為洪響。
從街頭處吹過一陣嚴肅的夜風卷起沙土。
但卻不曾搖曳過那門板隙中透出來的微弱的燭影。
9月,29日,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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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街頭失去了喧鬧的腳步和呼喊,人的憤怒和笑靨如隔世的夢,一盞微弱的燈光閃閃地搖曳著一付深沉的臉。
懷著寂寞,像山野里的幽靈,他默默地從大街步進小巷;
生命在每一聲里消失了,化成聲音,向遼遠的虛空飄蕩;
飄向溫暖的睡鄉(xiāng),在迷茫里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陣寒風自街頭刮上半空,深巷里的狗吠出凄切的回響。
把天邊的黑夜拋在身后,一雙腳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期望日出如同期望無盡的路,雞鳴時他才能找尋著夢。
193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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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瑪格麗就住在岸沿的高樓,她看著你,當春天尚未消逝,流吧,長江的水,我的歌喉。
多么久了,一季又一季,瑪格麗和我彼此的思念,你是懂得的,雖然永遠沉默,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這草色青青,今日一如往日,還有鳥啼,霏雨,金黃的花香,只是我們有過的已不能再有,流吧,長江的水,我的煩憂。
瑪格麗還要從樓窗外望,那時她的心里已很不同,那時我們的日子全已忘記,流吧,長江的水,緩緩的流。
194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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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祈求那不可能的了,上帝,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生命的變質,愛的缺陷,純潔的冷卻這些我都繼承下來了,我所祈求的因為越來越顯出了你的威力,從學校一步就跨進你的教堂里,是在這里過去變成了罪惡,而我匍匐著,在命定的綿羊的地位,不不,雖然我已漸漸被你收回了,雖然我已知道了學校的殘酷在無數(shù)的絕望以后,別讓我把那些課程在你的壇下懺悔,雖然不斷的暗笑在周身傳開,而恩賜我的人絕望的嘆息,不不,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我僅存的血正惡毒地澎湃。
194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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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我害怕封建主義的復辟;
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
是不是這里有一杯毒劑?
一個孩子的溫暖的小手使我憶起了過去的荒涼,我的歡欣總想落一滴淚,但淚沒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變成了一棵樹,它的枝葉緩緩伸向春天,從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在明亮的葉片不斷回旋。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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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青天一樣的太陽,一樣的白山黑水鋪陳一片大麥場;
可是飛鳥飛過來也得驚呼:
呀!
這哪里還是舊時的景象?
我灑著一腔熱淚對鳥默然——我們同忍受這傲紅的國旗在空中飄蕩!
眼看祖先們的血汗化成了輕煙,鐵鳥擊碎了故去英雄們的笑臉!
眼看四千年的光輝一旦塌沉,鐵蹄更翻起了敵人的兇焰;
墳墓里的人也許要急起高呼:
“喂,我們的功績怎么任人摧殘?
你良善的子孫們喲,怎為后人做一個榜樣!
”可惜黃土泥塞了他的嘴唇,哭泣又吞咽了他們的聲響。
新的血涂著新的裂紋,廣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強暴的瓜分;
一樣的生命一樣的臂膊,我灑著一腔熱血對鳥默然。
站在那里我像站在云端上,碧藍的天際不留人一絲凡想,微風頑皮地膩在耳朵旁,告訴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裝;
可是太陽仍是和煦的燦爛,野草柔順地依附在我腳邊,半個樹枝也會伸出這古墻,青翠地,飄過一點香氣在空中蕩漾......遠處,青苗托住了幾間泥房,影綽的人影背靠在白云邊峰。
流水吸著每一秒間的呼吸,波動著,寂靜——寂靜——驀地幾聲巨響,池塘里已沖出幾只水鳥,飛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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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里來菜花香布谷留戀催人忙萬物滋長天明媚浪子遠游思家鄉(xiāng)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它們能給我絕望后的快樂,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們會看見從歷史的扭轉的彈道里,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無盡的陰謀;
生產(chǎn)的痛楚是你們的,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
負心兒郎多情女荷花池旁訂誓盟而今獨自倚欄想落花飛絮漫天空而五月的黃昏是那樣的朦朧,在火炬的行列叫喊過去以后,誰也不會看見的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后誰也不會看見的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里,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春花秋月何時了郊外墓草又一新昔日前來痛苦者已隨輕風化灰塵還有五月的黃昏輕網(wǎng)著銀絲,誘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記憶,掛在柳梢頭,一串光明的聯(lián)想……浮在空氣的水溪里,把熱情拉長……于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安心守住你們古老的監(jiān)獄,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里。
一葉扁舟碧江上晚霞炊煙不分明良辰美景共飲酒你一杯來我一盅而我是來饗宴五月的晚餐,在炮火映出的影子里,有我交換著敵視,大聲談笑,我要在你們之上,做一個主人,知道提審的鐘聲敲過了十二點。
因為你們知道的,在我的懷里藏著一個黑色小東西,流氓,騙子,匪棍,我們一起,在混亂的街上走——他們夢見鐵拐李丑陋乞丐是仙人游遍天下厭塵世一飛飛上九層云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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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聲仿佛帶來了夜的嚴肅,寂寞籠罩在墻上凝靜著的影子,默然對著面前的一本書,疲倦了樹,也許正在凜風中瑟縮,夜,不知在什么時候現(xiàn)出了死靜,風沙在院子里卷起來了;
腦中模糊地映過一片陰暗的往事,遠處,有凄惻而尖銳的叫賣聲。
(1934年)11月3日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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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個青年人站在現(xiàn)實和夢的橋梁上我已經(jīng)疲倦了,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
那兒有碧綠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大野里永遠散發(fā)著日炙的氣息,使季節(jié)滋長,那時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藍的天空下酣睡。
誰說這兒是真實的?
你帶我在你的梳妝室里旋轉,告訴我這一樣是愛情,這一樣是希望,這一樣是悲傷,無盡的渦流飄蕩你,你讓我躺在你的胸懷,當黃昏溶進了夜霧,吞蝕的黑影悄悄地爬來。
O讓我離去,既然這兒一切都是枉然,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飛揚的地方,因為我的心里常常下著初春的梅雨,現(xiàn)在就要放晴,在云霧的裂紋里,我看見了一片騰起的,像夢。
2、現(xiàn)實的洪流沖毀了橋梁,他躲在真空里什么都顯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懨而虛空,朵朵盛開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欲望里顫抖,土壤的欲望是裸露而赤紅的,但它已是我們的仇敵,當生命化作了輕風,而風絲在百合憂郁的芬芳上飄流。
自然我可以跟著她走,走進一座詭秘的迷宮,在那里像一頭吐絲的蠶,抽出青春的汁液來團團地自縛;
散步,談電影,吃館子,組織體面的家庭,請來最懂禮貌的朋友茶會,然而我是期待著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無盡的鄉(xiāng)愁里過活。
而溽暑是這么快地逝去了,那噴著濃煙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經(jīng)漸漸老了,你可以看見我整日整夜地圍著爐火,夢昧似的喃喃著,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塊石頭,當我想著回憶將是一片空白,對著爐火,感不到一點溫熱。
3、新鮮的空氣透進來了,他會健康起來嗎在昆明湖畔我閑踱著,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溫暖,鶯燕在激動地歌唱,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里熊熊燃燒,播種的季節(jié)——觀念的突變——然而我們的愛情是太古老了,一次頹廢列車,沿著細碎之死的溫柔,無限生之嘗試的苦惱。
我長大在古詩詞的山水里,我們的太陽也是太古老了,沒有氣流的激變,沒有山海的倒轉,人在單調(diào)疲倦中死去。
突進!
因為我看見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里熊熊燃燒,我要趕到車站搭一九四○年的車開向最熾熱的熔爐里。
雖然我還沒有為饑寒,殘酷,絕望,鞭打出過信仰來,沒有熱烈地喊過同志,沒有流過同情淚,沒有聞過血腥,然而我有過多的無法表現(xiàn)的情感,一顆充滿熔巖的心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
一顆冬日的種子期待著新生。
194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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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泥里的豬夢見生了翅膀,從天降生的渴望著飛揚,當他醒來時悲痛地呼喊。
胸里燃燒了卻不能起床,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著:
你愛我嗎?
我愛你,他說。
八小時工作,挖成一顆空殼,蕩在塵網(wǎng)里,害怕把絲弄斷,蜘蛛嗅過了,知道沒有用處。
他的安慰是求學時的朋友,三月的花園怎么樣盛開,通信聯(lián)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里看出了變形的枉然,開始學習著在地上走步,一切是無邊的,無邊的遲緩。
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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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寂靜,這是一切;
天上的幾點稀星,狗,更夫,都在遠處響了。
前階的青草仿佛在搖擺,青蛙跳進泥塘的水中,傳出一個洪亮的響,“夜風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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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溫馨的泥土里伸出來的以嫩枝舉在高空中的樹叢,沐浴著移轉的金色的陽光。
水彩未干的深藍的天穹緊接著蔓綠的低矮的石墻,靜靜兜住了一個涼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這小小的方園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云,遠棲于西山下的煩囂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躲在密葉里的陌生的燕子永遠鳴囀著同樣的歌聲。
當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關在里面的是過去的日子,青草樣的憂郁,紅花樣的青春。
193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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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饑餓,寒冷,寂靜無聲,廣漠如流沙,在你腳下……讓我們在歲月流逝的滴響中固守著自己的孤島。
無聊?
可是讓我們談話,我看見誰在客廳里一步一步地走,播弄他的嘴,流出來無數(shù)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懼,在無形的墻里等待著福音。
“來了!
”然而當洪水張開臂膊向我們呼喊,這時候我碰見了Henry王,他和家庭爭吵了兩三天,還帶著潮水上浪花的激動,疲倦地,走進咖啡店里,又舒適地靠在松軟的皮椅上。
我該,我做什么好呢,他想。
對面是兩顆夢幻的眼睛沉沒了,在圈圈的煙霧里,我不能再遲疑了,煙霧又旋進脂香里。
一只遞水果的手握緊了沉思在眉梢:
我們談談吧,我們談談吧。
生命的意義和苦難,朱古力,快樂的往日。
于是他看見了海,那樣平靜,明亮的呵,在自己的銀杯里在一果敢后,街上,成對的人們正歌唱,起來,不愿做努力的……他的血沸騰,他把頭埋在手中。
2呵,誰知道我曾怎樣尋找我的一些可憐的化身,當一陣狂濤涌來了撲打我, 流卷我,淹沒我,從東北到西南我不能支持了。
這兒是一個沉默的女人,“我不能支持了援救我!
”然而她說得過多了,她旋轉轉得太暈了,如今是張公館的少奶奶。
這個人是我的朋友,對我說,你怕什么呢?
這不過是一場夢。
這個人流浪到太原,南京,西安,漢口,寫完《中國的新生》,放下筆,唉,我多么渴望一間溫暖的住房,和明凈的書幾!
這又是一個人,他的家燒了,痛苦地喊,戰(zhàn)爭,戰(zhàn)爭,在轟炸的時候,(一片洪水又來把我們淹沒,)整個城市投進毀滅,卷進了海濤里,海濤里有血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然而這樣不講理的人我沒有見過,他不是你也不是我,請進我們得救的華宴吧我說,這兒有硫磺的氣味裂碎的神經(jīng)。
他笑了,他不懂得懺悔,也不會飲下這杯回憶,彷徨,動搖的甜酒。
我想我也許可以得到他的同情,可是我們的三段論法里,我不知道他是誰。
3只有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多久了,我們曾經(jīng)沿著無形的墻一塊走路。
暗暗地,溫柔地,(為了生活也為了幸福,)再讓我們交換冷笑,陰謀和殘酷。
然而什么!
大風搖過樹木,從我們的日記里搖下露珠,在舊報紙上匯成了一條細流,(流不長久也不會流遠,)流過了殘酷的兩岸,在岸上我坐著哭泣。
艷麗的歌聲流過去了,祖?zhèn)鞯钠鯎?jù)流過去了,茶會后兩點鐘的雄辯,故園,黃油面包,家譜,長指甲的手,道德法規(guī)都流去了,無情地,這樣深的根它們向我訴苦。
枯寂的大地讓我把住你在泛濫以前,因為我曾是你的靈魂,得到你的撫養(yǎng),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可是水來了,站腳的地方,也許,不久你也要流去。
4洪水越過了無聲的原野,漫過了山角,切割,暴擊;
展開,帶著龐大的黑色輪廓和恐怖,和我們失去的自己。
死亡的符咒突然碎裂了發(fā)出崩潰的巨響,在一瞬間我看見了遍野的白骨旋動,我聽見了傳開的笑聲,粗野,洪亮,不像我們嘴角上疲乏地笑,(當世界在我們的舌尖揉成一顆飛散的小球,變成白霧吐出,)它張開像一個新的國家,要從絕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我聽見這樣的笑聲在礦山里,在火線下永遠不睡的眼里,在各種勃發(fā)的組織里,在一揮手里誰知道一揮手后我們在哪兒?
我們是這樣厚待了這些白骨!
德明太太對老張的兒子說,(他一來到我家我就對他說,)你爹爹一輩子忠厚老實人,你好好的我們不會錯待你。
可是小張跑了,他的哥哥(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是莊稼人,天天抹黑走回家里,我常常對他棉絮跟他說,是這種年頭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
昨天他來請安,帶來他弟弟戰(zhàn)死的消息……然而這不值得掛念,我知道一個更靜的死亡追在后頭,因為我聽見了洪水,隨著巨風,從遠而近,在我們的心里拍打,吞噬著古舊的血液和骨肉!
5于是我就病倒在游擊區(qū)里,在原野上,原野上丟失的自己正在滋長!
因為這時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必須教他們唱,我聽見他們笑,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為了光明的新社會快把斗爭來展開,起來,起來,起來,我夢見小王的陰魂向我走來,(他拿著西天里一本生死簿)你的頭腦已經(jīng)碎了,跟我走,我會教你怎樣愛怎樣恨怎樣生活。
不不,我說,我不愿意下地獄只等在春天里縮小、溶化、消失。
海,無盡的波濤,在我的身上涌,流不盡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在我死去時讓我聽見海鳥的歌唱,雖然我不會和,也不愿誰看見我的心胸。
1939年9月注:
《從空虛到充實》原發(fā)表于《大公報》(香港)1940年3月27日。
后在作者本人收錄入集時,刪除其中第五節(jié)。
以上選用的是最初發(fā)表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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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我,笑著,這兒倒涼快,當我擦著汗珠,彈去爬山的土,當我看見他的瘦弱的身體戰(zhàn)抖,在地下一陣隱隱的風里。
他笑著,你不應該放過這個消遣的時機,這是上海的申報,唉這五光十色的新聞,讓我們坐過去,那里有一線暗黃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瘋狂的跑著的人們,那些個殘酷的,為死亡恫嚇的人們,像是蜂踴的昆蟲,向我們的洞里擠。
誰知道農(nóng)夫把什么種子灑在這地里?
我正在高樓上睡覺,一個說,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價會有變動嗎?
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訪,我最近很忙。
寂靜。
他們像覺到了氧氣的缺乏,雖然地下是安全的。
互相觀望著:
O黑色的臉,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這時候我聽見大風在陽光里附在每個人的耳邊吹出細細的呼喚,從他的屋檐,從他的書頁,從他的血里。
煉丹的術士落下沉重的眼瞼,不覺墜入了夢里,無數(shù)個陰魂跑出了地獄,悄悄收攝了,火燒,剝皮,聽他號出極樂園的聲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那個漸漸冰冷了的僵尸!
我站起來,這里的空氣太窒息,我說,一切完了吧,讓我們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飯店結了婚,看看這啟事!
我已經(jīng)忘了摘一朵潔白的丁香花挾在書里,我已經(jīng)忘了在公園里搖一只手杖,在霓虹燈下飄過,聽Love Parade散播,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紅茶里加一片檸檬。
當你低下頭,重又抬起,你就看見眼前的這許多人,你看見原野上的那許多人, 你看見你再也看不見的無數(shù)的人們,于是覺得你染上了黑色,和這些人們一樣。
那個僵尸在痛苦的動轉,他輕輕地起來燒著爐丹,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毀滅,毀滅”一個聲音喊,“你那枉然的古舊的爐丹。
死在夢里!
墜入你的苦難!
聽你既樂得三資多么洪亮!
”誰勝利了,他說,打下幾架敵機?
我笑,是我。
當人們回到家里,彈去青草和泥土,從他們頭上所編織的大網(wǎng)里,我是獨自走上了被炸毀的樓,而發(fā)見我自己死在那兒僵硬的,滿臉上是歡笑,眼淚,和嘆息。
193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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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是誰,誰噬咬它受了創(chuàng)傷?
在堅實的肉里那些深深的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跡,從紫色的血泊中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團猛烈的火焰,是對死亡蘊積的野性的兇殘,在狂暴的原野和荊棘的山谷里,像一陣怒濤絞著無邊的海浪,它擰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隨著一聲凄厲的號叫,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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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睕]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在春天生發(fā),到秋日枯黃,對于生活它做不出總結,面對絕望它提不出希望。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為什么聽不見它的歌唱?
原來它已為現(xiàn)實的泥沙逐漸淤塞,變成污濁的池塘。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而無主人,它緊緊閉著門窗,生活的四壁堆積著灰塵,外面在叩門,里面寂無音響。
那么打開吧,生命在呼喊:
讓一個精靈從邪惡的遠方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夠,因為他在地面看見了天堂。
2理想是個迷宮,按照它的邏輯你越走越達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么美好的感情,但等它流到現(xiàn)實底冰窟中,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使你豐富的心傾家蕩產(chǎn)。
“我是一個最合理的設想,我立足在堅實的土壤上,”但現(xiàn)實是一片陰險的流沙,只有泥污的腳才能通過它。
“我給人指出崇高的道路,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霧,”別管有多少人為她獻身,我們的智慧終于來自疑問。
毫無疑問嗎?
那就跟著她走,像追鬼火不知撲到哪一頭。
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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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進了祖國的心臟,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江水兩旁。
千里迢遙,春風吹拂,流過一個城腳,在桃李紛飛的城外,它攝了一個影:
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遜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著遠方,兇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
(喲!
如果有Guitar,悄悄彈出我們的感情!
)一揚手,就這樣走了,我們是年輕的一群。
在軍山鋪,孩子們坐在陰暗的高門檻上曬著太陽,從來不想起他們的命運……在太子廟,枯瘦的黃牛翻起泥土和糞香,背上飛過雙蝴蝶躲進了開花的菜田……在石門橋,在桃源,在鄭家驛,在毛家溪……我們宿營地里住著廣大的中國人民,在一個節(jié)目里,他們流著汗掙扎,繁殖!
我們有不同的夢,濃霧似的覆在沅江上,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條明亮的道路,不盡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扎根!
喲,痛苦的黎明!
讓我們起來,讓我們走過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河水兩旁。
1940年10月21日發(fā)表于《大公報·重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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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見的是一片風景:
多姿的樹,富有哲理的墳墓,那風吹的草香也不能深入他們的匆忙,他們由永恒躲入剎那的掩護。
事實上已承認了大地是母親,由把幾碼外的大地當作敵人,用煙幕來掩蔽,用槍炮射擊,不過招來損傷:
真正的敵人從未在這里。
人和人的距離卻因而拉長,人和人的距離才忽而縮短,危險這樣靠近,眼淚和微笑合而為人生:
這里是單純的縮形。
也是最古老的職業(yè),越來我們越看到其中的利潤,從小就學起,殘酷總嫌不夠,全世界的正義都這么要求。
1945年7月注:
本詩曾經(jīng)作者修訂,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曹元勇編)版本。
《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有2處異文:
……用煙當掩蔽,用槍炮射擊,不過招來損傷,永恒的敵人從未在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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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裝得像一只美麗的孔雀——五色羽毛鑲著白邊,粉紅紗裙拖在人群里面,她快樂的心飄蕩在半天。
美麗可以使她樣子歡喜和發(fā)狂,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貴,榮耀,體面砌成了她們的世界!
管它什么,那堆在四面的傷亡?
”……隱隱的一陣哭聲,卻不在這里;
孩子需要慈愛,哭嚷著,什么,“娘?
”但這聲音誰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卻驚碎了孩子的母親的心腸?
三歲孩子也舍得離開,叫他嚎,女人狠著心,“好孩子,不要哭——媽去做工,回來給你吃個飽!
”絲缸里,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腫的臂,昏的頭,帶著疲倦的身體,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長氣……生活?
簡直把人磨成了爛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躍,眩目,但她卻驚呼,什么污跡染在那絲衣?
同時遠處更迸出了孩子的哭——“媽,怕啊,你的手上怎么滿鋪了血跡?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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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宇宙間本沒有什么神秘,要記住最秘的還是你自己。
你偏要編派那是什么高超玄妙,這樣真要使你想得發(fā)癡!
世界不過是人類的大賭場,朋友好好的立住你的腳跟吧,什么都別想,那么你會看到一片欺狂和愚癡,一個平常的把戲,但這卻盡夠耍弄你半輩子。
或許一生都跳不出這里。
你要說,這世界太奇怪,人們?yōu)槭裁匆@樣子的安排?
我只好沉默,和微笑,等世界完全毀滅的一天,那才是一個結果,暫時誰也不會想得開。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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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饑餓是這孩子們的靈魂。
從他們遲鈍的目光里,古老的土地向著年輕的遠方搜尋,伸出無力的小手向現(xiàn)在求乞。
他們鼓脹的肚皮充滿嫌棄,一如大地充滿希望,卻沒有人來承繼。
歷史不曾饒恕他們,推出這小小的空虛的軀殼,向著空虛的四方掙扎,是誰的債要他們償付:
他們于是履行它最終的錯誤。
在街頭的一隅,一個孩子勇敢的向路人求乞,而另一個倒下了,在他的弱小的,絕望的身上,縮短了你的,我的未來。
2我看見饑餓在每一家門口,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惡;
沒有一處我們能夠逃脫,他的直瞪的眼睛;
我們做人的教育,漸漸他來到你我之間,愛,善良從無法把他拒絕,每一弱點都開始受考驗,我也高興,直到恐懼把我們變成石頭,遠遠的,他原是我們不屈服的理想,他來了卻帶著懲罰的面孔,每天在報上講一篇故事,太深刻,太驚人,終于使我們漠不關心,直到今天,愛,隔絕了一切,他在搖撼我們疲弱的身體,像是等待著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風從我們的漂泊和孤獨向外沖去。
3昨天已經(jīng)過去了,昨天是田園的牧歌,是和春水一樣流暢的日子,就要流入意義重大的明天:
然而今天是饑餓。
昨天是理想朝我們招手:
父親的諾言得到保障,母親安排適宜的家庭,孩子求學,昨天是假期的和平:
然而今天是饑餓。
為了爭取昨天,痛苦已經(jīng)付出去了,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快樂的溢出:
昨天把敵人擊倒,今天是果實誰都沒有嘗到。
中心忽然分散:
今天是脫線的風箏在仰望中翻轉,我們把握已經(jīng)無用,今天是混亂,瘋狂,自瀆,白白的死去——然而我們要活著:
今天是饑餓。
荒年之王,搜尋在枯干的中國的土地上,教給我們暫時和永遠的聰明,怎樣得到狼的勝利:
因為人太脆弱!
4我們是向著什么秘密的方向走,于是才有這么多無恥的謊言,和對浪漫的死我們一再的違抗,世界是廣大的然而現(xiàn)在很窄小,很窄小,我們不知道怎樣來俯順,創(chuàng)造各樣的恥辱不過為了安全,但最豪華的殘害就在你我之間,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貧困就使我們彼此扼住了喉嚨,終于小心而無望,紛爭而又漠然善良直趨毀滅:
而又秘密的等待一個更大的愚蠢把我們救援,但那受難的農(nóng)夫逃到城市里,他的呼喊已變成機巧的學習,把失戀的土地交給城市論辯,純熟得過期的革命理論在傳觀著,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默認一切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聰明,政治家成了公開的嘲笑,他的簽字卻又嚴重的把我們推向一種決定,我們是向著秘密的方向走,饑餓領導中國進入一個潛流,教給我們應有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5殘酷從我們的心里走來,它要有光,它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
它是你的錢財,它是我的安全,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養(yǎng)。
從小它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我們屢次的哭泣才把它確定。
從此它像金幣一樣流通,它寫過歷史,它是今日的偉人。
我們的事業(yè)全不過是它的事業(yè),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廟堂,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它是慈善,榮耀,動人的演說,和藹的面孔。
雖然沒有誰聲張過它的名字,我們一切的光亮都來自它的光亮;
當我們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塵之中,呵,那靈魂的顫抖——是死也是生!
6去年我們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們吁喘,像是撐著一只破了的船,我們從溯水的去年駛向今年的深淵。
忽的一跳跳到七個零的寶座,是金價?
是食糧?
我們幸運地曬曬太陽,00000000是我們的財富和希望,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沒到我們的頸項。
然而印鈔機始終安穩(wěn)地生產(chǎn),它飛快地搶救我們的性命一條條,把貧乏加十個零,印出來我們新的生存,我們正要起來發(fā)威,一切又把我們嚇倒。
一切都在飛,在跳,在笑,只有我們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縮小,龐大的數(shù)字像是一串列車,它猛力地前沖,我們不過是它的尾巴,在點的后面飄搖。
7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然后再受辱,痛苦,掙扎,死亡,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里奔流著勇敢,可是在勇敢的中心:
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它說:
我并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因為我們看見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在我們的絕望里閃著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nèi)耘f不過是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還要在無名的黑暗里開辟新點,而在這起點里卻積壓著多年的恥辱:
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的一生,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復。
1947年8月注1:
本詩第5、6、7章與《時感四首》第2、3、4章相同,為求組詩完整,一并錄入。
注2:
本詩第4章最后三節(jié)曾經(jīng)作者修訂,現(xiàn)按《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整理如下:
…… ……痛苦的問題愈在手術臺上堆積,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從里面出生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聰明,盡管我們用一切來建造一道圍墻,也終于給一個簽字,或一只鼠推翻,我們是向著什么秘密的地方走,饑餓領導著中國進入一個潛流制造多少小小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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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晚燈下,我翻閱一頁歷史……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間,一條薔薇花路伸向無盡遠,色彩繽紛,珍異的濃香撲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腳貪婪地撫摸這毒惡的花朵,(呵,他的鮮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進辛辣的汁液腐酵著,也許要釀成一盅古舊的醇酒?
一飲而喪失了本真。
也許他終于象一匹老邁的戰(zhàn)馬,披戴無數(shù)的傷痕,木然嘶鳴。
而此刻我停佇在一頁歷史上,摸索自己未經(jīng)世故的足跡在荒莽的年代,當人類還是一群淡淡的,從遠方投來的影,朦朧,可愛,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廣闊無邊,一切都開始滋生,互相交溶。
無數(shù)荒誕的野獸游行云霧里,(那時候云霧盤旋在地上,)矯健而自由,嬉戲地泳進了從地心里不斷涌出來的火熱的熔巖,蘊藏著多少野力,多少跳動著的雛形的山川,這就是美麗的化石。
而今那野獸絕跡了,火山口經(jīng)時日折磨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黃的一頁,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講說。
燈下,有誰聽見在周身起伏的那痛苦的,人世的喧聲?
被沖擊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望著等待我的薔薇花路,沉默。
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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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人間的保姆,帶領一切到秋天成熟,勸服你用溫暖的陽光,用風和雨,使土地重復,林間的群鳥于是歡叫,村外的小河也開始忙碌。
我們知道它向東流,那扎根水稻已經(jīng)青青,紅色的花朵開出墻外,因此燃著了路人的心,春天的邀請,萬物都答應,說不得的只有我的愛情。
那是一片嗡營的樹蔭,我的好姑娘居住在其中,你過河找她并不容易,因為她家有一窠蜜蜂,你和她講話,也許枉然,因為她聽著它們的嗡營。
好啦,你只有幫她喂養(yǎng)那叮人的,有翅的小蟲,直到丁香和紫荊開花,我的日子就這樣斷送:
我的話還一句沒有出口,蜜蜂的好夢卻每天不同。
我的埋怨還沒有說完,秋風來了把一切變更,春天的花朵你再也看不見,乳和蜜降臨,一切都安靜,只有我的說不得的愛情,還在園里不斷的嗡營。
直到好姑娘她忽然嘆息,那緩慢的蝸牛才又爬行,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你只有高興,你只有等,冬天已在我們的頭發(fā)上,是那時我得到她的應允。
194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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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再見,一笑帶上了門,她是活潑,美麗,而且多情的,在門外我聽見了一個聲音,風在怒號,海上的舟子嘶聲的喊:
什么是你認為真的,美的,善的?
什么是你的理想的探求?
一付毒劑。
我們失去了歡樂。
風粗暴地吹打,海上這樣兇險,我聽不見她的細弱的呼求了,風粗暴的吹打,當我在冷清的街道一上一下,多少親切的,可愛的,微笑的,是這樣的面孔讓她向我說,你是冷酷的。
你是不是冷酷的?
我是太愛,太愛那些面孔了,他們諂媚我,耳語我,譏笑我,鬼臉,陰謀,和紙糊的假人,使我的一拳落空,使我想起老年人將怎樣枉然的太息。
因為青春是短促的。
當她說,你是冷酷的。
你是不是冷酷的?
一個活潑,美麗,多情的女郎,她愿意知道海上的風光,那些坦白后的激動和心跳,熱情的眼淚,互助,溫暖……誰知道,在海潮似的面孔中,也許將多了她的動人的臉——我不奇異。
這樣的世界沒有邊沿。
在冷清街道上,我獨自走回多少次了:
多情的思索是不好的,它要給我以傷害,當我有了累贅的良心。
嘶聲的舟子駕駛著船,他不能傾覆和人去談天,在海底,一切是那樣的安閑!
194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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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活在成群死亡的降臨中,當所在的幻象已變猙獰,所有的力量已經(jīng)如同暴露的大海兇殘摧毀兇殘,如同你和我都漸漸強壯了卻又死去。
那永恒的人。
彌留在生的煩憂里,在淫蕩的頹敗的包圍中,看!
那里已奔來了即將解救我們一切的饑寒的主人;
而他已經(jīng)鞭擊,而那無聲的黑影已在蘇醒和等待午夜里的犧牲。
希望,幻滅,希望,再活下去在無盡的波濤的淹沒中,誰知道時間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墜落在于詛咒里成形的日光閃耀的岸沿上;
孩子們呀,請看黑夜中的我們正怎樣孕育難產(chǎn)的圣潔的感情。
194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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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信仰背面的力量,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瘋狂:
初次的愛情人們已經(jīng)笑過去,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質的無望,那自覺幸運的,他們逃向海外,為了可免去困難的課程;
誠實的學生,教師未曾獎賜,他們的消息也不再聽聞,常懷恐懼的,恐懼已經(jīng)不在,因為人生是這么短暫;
結婚和離婚,同樣的好玩,有的為了刺激,有的為了遺忘,毀滅的女神,你腳下的死亡已越來越在我們的心里滋長,枯干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有的則在不斷的懷疑里喪生。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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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廣大的病院,O太陽一天的旅程!
我們?yōu)榱朔乐怪>?,這里跪拜,那里去尋找,我們的心哭泣著,枉然。
O,哪里是我們的醫(yī)生?
躲遠!
他有他自己的病癥,一如我們每日的傳染,人世的幸福在于欺瞞達到了一個和諧的頂尖。
O愛情,O希望,O勇敢,你使我們拾起又唾棄,唾棄了,我們自己受了傷!
我們躺下來沒有救治,我們走去,O無邊的荒涼!
194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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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迷誤在自然底夢中,我底身體由白云和花草做成,我是吹過林木的嘆息,早晨底顏色,當太陽染給我剎那的年輕,那不常在的是我們擁抱的情懷,它讓我甜甜的睡:
一個少女底熱情,使我這樣驕傲又這樣的柔順。
我們談話,自然底朦朧的囈語,美麗的囈語把它自己說醒,而將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我知道它醒了正無端地哭泣,鳥底歌,水底歌,正綿綿地回憶,因為我曾年青的一無所有,施與者領向人世的智慧皈依,而過多的憂思現(xiàn)在才刻露了我是有過藍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194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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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漫長的夢魘,我們的混亂,我們有毒的日子早該流去,只是有一環(huán)它不肯放松,炸毀它,我們的傷口才能以合攏。
唯一的不理解,在這里侵占,我們的思想熾熱已不能等待,傳開去,不用外交家和播音機,那燃燒的大火是僅可能的語言。
由于我們的軟弱,你們的美德,利用無知,那天皇的光榮,盡管你們發(fā)狂保衛(wèi)至死:
我們的常識卻布滿你們可憐的天空。
因為一個合理的世界就要投下來,我們要把你們長期的罪惡提醒,種子已出芽:
每個死亡的爆炸都為我們受苦的父老爆開歡欣。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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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幻想底航線卸下的乘客,永遠走上了錯誤的一站,而他,這個鐵掌下的犧牲者,當他意外地投進別人的愿望,多么迅速他底光輝的概念已化成瑣碎的日子不忠而紆緩,是巨輪的一環(huán)他漸漸旋進了一個奴隸制度附帶一個理想,這里的恩惠是彼此的恐懼,而溫暖他的是自動的流亡,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秘密地回轉,秘密的絕望。
親愛的讀者,你就會贊嘆:
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關系間,化無數(shù)的惡意為自己營養(yǎng),他已開始學習做主人底尊嚴。
194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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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我心的曠野里呼喊,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那些深情的執(zhí)拗和偏見!
)我們的世界是在遺忘里旋轉,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銀色的光亮,所有的人們生活而且幸??鞓酚址泵?,在各樣的罪惡上,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那最寂寞的野獸一生的哭泣,從古到今,他在遺害著他的子孫們。
在曠野上,我獨自回憶和夢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純凈的電子盛著小小的宇宙,閃著光亮,穿射一切和別的電子化合,當隱隱的春雷停佇在天邊。
在曠野上,我是駕著鎧車馳騁,我的金輪在不斷的旋風里急轉,我讓碾碎的黃葉片片飛揚,(回過頭來,多少綠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擊著快馬,為了驕傲于我所帶來的勝利的冬天。
在曠野上,無邊的肅殺里,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巖層,我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卻不斷地迸裂,翻轉,燃燒,當曠野上掠過了誘惑的歌聲,O,仁慈的死神呵,給我寧靜。
194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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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為什么萬物之靈的我們,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yōu)越地微笑,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么由手寫出的這些字,竟比這只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仿佛曾做著萬物的導演,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舶焉耐蝗踉谖沂掷?,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仿佛前人從未經(jīng)臨的園地就要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春春意鬧:
花朵、新綠和你的青春一度聚會在我的早年,散發(fā)著秘密的傳單,宣傳熱帶和迷信,激烈鼓動推翻我弱小的王國;
你們帶來了一場不意的暴亂,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夢;
從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衛(wèi)護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見你了,然而你的伙伴春天的花和鳥,又在我眼前喧鬧,我沒忘記它們對我暗含的敵意和無辜的歡樂被誘入的苦惱;
你走過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憶稍稍把你喚出那逝去的年代,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把一切輕浮的歡樂關在城外。
被圍困在花的夢和鳥的鼓噪中,寂靜的石墻內(nèi)今天有了回聲回蕩著那暴亂的過去,只一剎那,使我悒郁地珍惜這生之進攻……197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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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夷平者,回到城市來,沒有個性的兵,重新恢復一個人,戰(zhàn)爭太給你寂寞,可是回想那鋼鐵的伴侶曾給你歡樂,這里卻不成:
陌生還是陌生,沒有燃燒的字,可以為它舍命,也沒有很快的親切,孩子般的無恥,那里全打破這里的平庸,也沒有從危險逼出的幻想,習慣于取得,人們都近乎等待而且茫然,沒有辦法生活,城市的保衛(wèi)者,回到母親的胸懷:
過去是死,現(xiàn)在渴望再生,過去是分離違反著感情,但是我們的勝利者回來看見失敗,和平的賜與者,你也許不能立刻回到和平,在和平里粉碎,由不同的每天變?yōu)橄嗤?,毫未準備,死難者生還的伙伴,你未來的好日子還隱藏著敵人。
我們在摸索:
沒有什么可以并比,當你們巨大的意義忽然結束;
要恢復自然,在行動后的空虛里,要換下制服,熱血的夢想者雖然有點蒼老,也許反不如穿上那樣容易;
過去有犧牲的歡快,現(xiàn)在則是日常生活,現(xiàn)在要拾起過去遺棄的,雖然已回到我們當中!
辛苦的弟兄,你卻有點隔膜,想著年青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因為是在一次人類的錯誤里,包括你自己,從戰(zhàn)爭回來的,你得到難忘的光榮。
1945年4月注:
本詩曾經(jīng)作者修改,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曹元勇編)版本,下面是《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中不同的部分,因無第一手資料,無法進一步校勘。
……那鋼鐵的伴侶也給你歡樂,…… …………而且腐爛,沒有辦法生活,城市的保護者,回到母親的胸懷:
……和平的給予者,你也許不能…… …………要換下制服,熱血的夢醒者……過去遺棄的,雖然是回到我們當中——辛苦過的弟兄,你那有點隔膜,想著年輕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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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們請來的大神,我們以為你最主持公平,警棍,水龍,和示威請愿,不過是為了你的來臨。
你是我們最渴望的叔父,我們吵著要聽你講話,他們反對的,既然你已來到,借用我們的話來向你歡迎。
誰知道等你長期住下來,我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你把禮品胡亂的分給,而盡力使喚的卻是我們。
你的產(chǎn)業(yè)將由誰承繼,雖然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他們顯然是你得意的子孫,而我們的苦衷將無跡可存。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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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無限的騎士在沒有岸沿的海坡上,他馳過而濺起有限的生命雖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在他后面留下一片空茫一如前面他要劃分的國土,但人們會由血肉的炙熱追隨他,他給變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挾,每一次我們都絕對服從,我們的淚已灑滿在他心上,于是他登高向我們宣稱:
他的臉色是這么古老,每條皺紋都是人們的夢想,這一次終于被我們抓住:
一座沉默的,榮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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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行碌穆曇粢獜男睦锉懦觯ㄋ麄冋f是春天的到來)住在城市的人張開口,厭倦了,他們?nèi)サ教焱獾姆屙斏嫌X得自由,路上有孤獨的苦力,零零落落,下著不穩(wěn)的腳步,在田野里,粗黑的人忘記了城里的繁華,揚起久已被揚起的塵土,在河邊,他們還是蹬著干燥的石子,俯著身,當船只逆行著急水,哎唷,——哎唷,——哎唷,——多思的人替他們想到了在西北,在一望無際的風沙之下,正有一隊駱駝“艱苦地”前進,而他們是俯視著了,靜靜,千古淘去了屹立的人,不動的田垅卻如不動的山嶺,在歷史上,也就是在報紙上,那里記載的是自己代代的父親,地主,商人,各式的老爺,沒有他們兒子那樣的聰明,他們是較為粗魯?shù)?,他們仔細地,短指頭數(shù)著錢票,把年輕女人摟緊,哈哈地笑,躺下他們睡了,也不會想到(每一代也許遲睡了三分鐘),因而他們的兒子漸漸學會了自己的悲觀的,復雜的命運。
?。材鞘悄赣H的痛苦?
那里母親的悲哀?
——春天?
在受孕的時期,看進沒有痛苦的悲哀,那沉默,雖然孩子的隊伍站在清晨的廣場,有節(jié)拍的歌唱,他們純潔的高音雖然使我激動而且流淚了,雖然,墮入沉思里,我是懷疑的,希望,系住我們。
希望在沒有希望,沒有懷疑的力量里,在永遠被蔑視的,沉冤的床上,在隱藏了欲念的,枯癟的乳房里,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因為在史前,我們得不到永恒,我們的痛苦永遠地飛揚,而我們的快樂在她的母腹里,是繼續(x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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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也許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
我看飛鳥平展著翅翼靜靜吸入深遠的晴空里,我看流云慢慢地紅暈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畫!
O!
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永在寂靜的諧奏里勃發(fā)。
也許遠古的哲人懷著熱望,曾向你舒出詠贊的嘆息,如今卻只見他生命的靜流隨著季節(jié)的起伏而飄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飛奔,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游,像鳥的歌唱,云的流盼,樹的搖曳;
O,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里,像季節(jié)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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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每一片葉子標記著一種歡喜,現(xiàn)在都枯黃地堆積在內(nèi)心。
有一種歡喜是青春的愛情,那時遙遠天邊的燦爛的流星,有的不知去向,永遠消逝了,有的落在腳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種歡喜是喧騰的友誼,茂盛的花不知道還有秋季,社會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騰,生活的冷風把熱情鑄為實際。
另一種歡喜是迷人的理想,他使我在荊棘之途走得夠遠,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終于成笑談。
只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每天在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還有什么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yǎng),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
197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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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是楊小姐,這位是華參先生,微笑著,公園樹蔭下靜靜的三杯茶在試探空氣變化自己的溫度。
我像是個幽暗的洞口,雖然傾圮了,她的美麗找出來我過去的一個女友,“讓我們遠離吧”在蔚藍的煙圈里消失。
談著音樂,社會問題,和個人的歷史,頂喜歡的和頂討厭的都趨向一個目的,片刻的詼諧,突然的攻占和閃避,就從楊小姐誘出可親近的人,無疑地,于是隨便地拜訪,專心于既定的策略,像宣傳的畫報一頁頁給她展覽。
我看過討價還價,如果折衷成功,是在丑角和裝樣中顯露的聰明。
春天的瘋狂是在花草,蟲聲,和藍天里,而我是理智的,我坐在公園里談話,雖然——我曾經(jīng)固執(zhí)著像一架推草機,曾經(jīng)愛過,在山巒的起伏上奔走,我的臉和心是平行的距離,我曾經(jīng)哭過笑過,里面沒有一個目的,我沒有用臉的表情串成陰謀,尋得她的歡喜,踐踏在我的心上讓她回憶是在泥沼上軟軟的沒有底……天際之外,如果小河還是自在地流著,那末就別讓回憶的暗流使她凝滯。
我吸著煙,這樣的思想使我歡喜。
在樹蔭下,成雙的人們散著步子。
他們是怎樣成功的?
他們要談些什么?
我愛你嗎?
有誰終于獻出了那一獻身的勇氣?
(我曾經(jīng)讓生命自在地流去了,崇奉,犧牲,失敗,這是容易的。
)而我和楊小姐,一個善良的人,或許是我的姨妹,我是她的弟兄,或許是負傷的鳥,可以傾心地撫慰,在祝福里,人們會感到憩息和永恒。
然而我看見過去,推知了將來,我必須機智,把這樣的話聲放低:
你愛吃櫻桃嗎?
不。
你愛黃昏嗎?
不。
誘惑在遠方,且不要忘記了自己,在化合公式里,兩種元素敵對地演習!
而事情開頭了,就要沒有結束,風永遠地吹去,無盡的波浪推走,“讓我們遠離吧” 在蔚藍的煙圈里消失。
我喝茶。
在茶喝過了以后,在我想橫在祭壇上,又掉下來以后,在被人欣羨的時刻度去了以后,表現(xiàn)出一個強者,這不是很合宜嗎?
我決定再會,拿起了帽子。
我還要去辦事情,會見一些朋友,和他們說請你……或者對不起,我要……為了繼續(xù)古老的戰(zhàn)爭,在人的愛情里。
孤獨的時候,安閑在陌生的人群里,在商店的窗前我整理一下衣襟,我的精神是好的,沒有機會放松。
原載重慶《大公報》1941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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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從白云流下來的時間,這充滿鳥啼和露水的時間,我們不留意的已經(jīng)過去,這一清早,他卻抓住了獻給美滿,他的身子倒在綠色的原野上,一切的煩擾都同時放低,最高的意志,在歡快中解放,一顆子彈,把他的一生結為整體,那做母親的太陽,看他長大,看他有時候為陰影所欺,如今卻全力的把他擁抱,問題留下來:
他唯一的回答升起,其余的,都等著土地收回,他精致的頭已垂下來順從,然而他把自己的生命交還,已較主所賜給的更為光榮。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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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人們!
他們是死去了,我們卻活著享有現(xiàn)在和春天。
他們躺在蘇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毫無感覺,而我們有溫暖的血,明亮的眼,敏銳的鼻子,和耳朵聽見上帝在原野上在樹林和小鳥的喉嚨里情話綿綿。
死去,在一個緊張的冬天,象旋風,忽然在墻外停住——他們再也看不見著樹的美麗,山的美麗,早晨的美麗,綠色的美麗,和一切小小的生命,含著甜蜜的安寧,到處茁生;
而可憐的他們是死去了,等不及投井上帝的痛切的孤獨。
呵聽!
呵看!
坐在窗前,鳥飛,云流,和煦的風吹拂,夢著夢,迎接自己的誕生在每一個清晨,日斜,和輕輕掠過的黃昏——這一切是屬于上帝的;
但可憐他們是為無憂的上帝死去了,他們死在那被遺忘的腐爛之中。
194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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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妖女在山后向我們歌唱,“誰愛我,快奉獻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們就攀登高山去找她,要把已知未知的險峻都翻越。
這個妖女索要自由、安寧、財富,我們就一把又一把地獻出,喪失的越多,她的歌聲越婉轉,終至“喪失”變成了我們的幸福。
我們的腳步留下了一片野火,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愛情和夢想在荊棘中閃爍,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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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困難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門。
這世界充滿了生命,卻不能動轉擠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看見金錢的閃亮,或者強權的自由,伸出臟污的手來把障礙摒除,(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陰謀,欺詐,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黃金里看見什么呢?
他從暴虐里獲得什么呢?
寬恕他,為了追尋他所認為最美的,他已變得這樣丑惡,和孤獨。
生活是困難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門。
那為人譏笑的偏見,狹窄的靈魂使世界成為僵硬,殘酷,令人詛咒的,無限的小,固執(zhí)地和我們的理想戰(zhàn)斗,(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擋住了我們,使歷史停在這里受苦。
他為什么不能理解呢?
他為什么甘冒我們的怨怒呢?
寬恕他,因為他覺得他是擁抱了真和善,雖然已是這樣腐爛。
生活是困難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門。
我們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離。
我曾經(jīng)愛過,我的眼睛卻未曾明朗,一句無所歸宿的話,使我不斷悲傷:
她曾經(jīng)說,我永遠愛你,永不分離。
(在有行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導。
)雖然她的愛情限制在永變的事物里,雖然她竟說了一句謊,重復過多少世紀,為什么責備呢?
為什么不寬恕她的失敗呢?
寬恕她,因為那與永恒的結合她也是這樣渴求卻不能求得!
…………我想要走我想要走,走出這曲折的地方,曲折如同空中電波每日的謊言,和神氣十足的殘酷一再的呼喊從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離開這普遍而無望的模仿,這八小時的旋轉和空虛的眼,因為當恐懼揚起它的鞭子,這么多罪惡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這地方,然而卻反抗;
一顆被絞痛的心當它知道脫逃,它是買到了沉睡的敵情,和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傷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錢還沒有花完,有這么多高樓還拉著我賭博,有這么多無恥,就要現(xiàn)原形,我想要走,但等我花完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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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陳詞,憤怒,贊美和歡笑是暗處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只看按照這出戲的人物表,演員如何配置精彩的情感。
終至臺上下已習慣這種偽裝,而對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么會有了不和諧的音響?
快把這削平,掩飾,造作,修改。
為反常的效果而費盡心機,每一個形式都要求光潔,完美;
“這就是生活”,但違反自然的規(guī)律,盡管演員已狡獪得毫不狡獪,卻不知背棄了多少黃金的心而到處只看見贗幣在流通,它買到的不是珍貴的共鳴而是熱烈鼓掌下的無動于衷。
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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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呵,流呵,馨香的體溫,安靜,安靜,流進寶寶小小的生命,你的開始在我的心里,當我和你的父親洋溢著愛情。
合起你的嘴來呵,別學成人造作的聲音,讓我的被時流沖去的面容遠遠親近著你的,乖乖!
去了,去了我們多么羨慕你柔和的聲帶。
搖呵,搖呵,初生的火焰,雖然我黑長的頭發(fā)把你覆蓋,雖然我把你放進小小的身體,你也就要來了,來到成人的世界里,搖呵,搖呵,我的憂郁,我的歡喜。
來呵,來呵,無事的夢,輕輕,輕輕,落上寶寶微笑的眼睛,等你長大了你就要帶著罪名,從四面八方的嘴里籠罩來的批評。
但愿你有無數(shù)的黃金使你享到美德的永存,一半掩遮,一半認真,睡呵,睡呵,在你的隔離的世界里,別讓任何敏銳的感覺使你迷惑,使你苦痛。
睡呵,睡呵,我心的化身,惡意的命運已和你同行,它就要和我一起撫養(yǎng)你的一生,你的純凈。
去吧,去吧,為了幸福,寶寶,先不要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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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不意的全體的試驗,這毫無錯誤的一加一的計算,我們由幻覺漸漸往里縮小直到立定在現(xiàn)實的冷刺上顯現(xiàn):
那丑惡的全已疼過在我們心里,那美麗的也重在我們的眼里燃燒,現(xiàn)在,一個清晰的理想呼求出生,最大的阻礙:
要把你們擊倒,那被強占了身體的靈魂每日每夜夢寐著歸還,它已經(jīng)洗凈,不死的意志更明亮,它就要回來,你們再不能阻攔;
多么久了,我們情感的弱點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轉,那不能補償?shù)娜缃褚呀?jīng)起來,最后的清算,就站在你們面前。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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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山里有一條公路,公路揚起身,看見宇宙,想忽然感到了無限的蒼老;
在谷外的小平原上,有樹,有樹蔭下的茶攤,在茶攤旁聚集的小孩,這里它歇下來了,在長長的絕望的嘆息以后,重又著綠,舒緩,生長。
可憐的渺小。
凡是路過這里的也暫時得到了世界的遺忘:
那幽暗屋檐下穿織的蝙蝠,那染在水洼里的夕陽,和那個雜貨鋪的老板,一臉的智慧,慈祥,他向我說“你先生好呵,”我祝他好,他就要路過從年輕的荒唐到那小廟旁的山上,和韋護,韓湘子,黃三姑,同來拔去變成老樹的妖精,或者在夏夜,滿天星,故意隱約著,恫嚇著行人。
現(xiàn)在他笑著,他說,(指著一個流鼻涕的孩子,一個煮飯的瘦小的姑娘,和吊在背上的憨笑的嬰孩,)“咳,他們耗去了我整個的心!
”一個漸漸地學會插秧了,就要成為最勤快的幫手,就要代替,主宰,我想,像是無紀錄的帝室的更換。
一個,誰能夠比她更為完美?
縫補,挑水,看見媒婆,也會低頭跑到鄰家,想一想,疑心每一個年輕人,雖然命運是把她嫁給了呵,城市人的蔑視?
或者是一如她未來的憨笑的嬰孩,永遠被圍在百年前的夢里,不能夠出來!
一個旅人從遠方而來,又走向遠方而去了,這兒,他只是站站腳,看一看蔚藍的天空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煙,他知道,這不過是時間的浪費,仿佛是在辦公室,他抬頭看一看壁上油畫的遠景,值不得說起,也沒有名字,在他日漸繁復的地圖上,沉思著,互扭著,然而黃昏來了,吸凈了點和線,當在城市和城市之間,落下了廣大的,甜靜的黑暗。
沒有觀念,也沒有輪廓,在蟲聲里,田野,樹林,和石鋪的村路有一個聲音,如果你走過,你知道,朦朧的,郊野在誘喚老婆婆的故事,——很久了。
異鄉(xiāng)的客人怎能夠聽見?
那是講給遲歸的膽怯的農(nóng)人,那是美麗的,信仰的化身。
他驚奇,心跳,或者奔回從一個妖仙的王國穿進了古堡似的村門,在那里防護的,是微菌,疾病,和生活的艱苦。
皺眉嗎?
他們更不幸嗎,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
也許,因為正有歇晚的壯漢是圍在詛咒的話聲中,也許,一切的掙扎都休止了,只有雞,狗,和拱嘴的小豬,從它們白日獲得的印象,迸出了一些零碎的酣聲和夢想。
所有的市集和嘈雜,流汗,笑臉,叫罵,騷動,當公路漸漸地向遠山爬行,別了,我們快樂地逃開這旋轉在貧窮和無知的人生。
我們嘆息著,看著在朝陽下,五光十色的一抹白霧下籠罩的屋頂,抗拒著荒涼,叢聚著,就仿佛大海留下的貝殼,是來自一個剛強的血統(tǒng)。
從一個小鎮(zhèn)旅行到大城,先生,變幻著年代,你走進了文明的頂尖——在同一的天空下也許回憶起終年的斑鳩,鳴囀在祖國的深心,當你登樓,憩息,或者躺下在一只巨大的黑手上,這影子,是正朝向著那里爬行。
194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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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鄉(xiāng),趁這次絕望給我引路,在泥淖里,摸索那為時間遺落的一塊精美的寶藏,雖然它的輪廓生長,溶化,消失了,在我的額際,它拍擊污水的波紋,你們知道正在絞痛著我的回憶和夢想,我要回去,因為我還可以孩子,在你們的臉上舐到甜蜜,即使你們歧視我來自一個陌生的遠方,孩子,我要沿著你們望出的地方退回,雖然我已曾鑒定不少異地的古玩:
為我憎惡的,狡猾,狠毒,虛偽,什么都有這些是應付敵人的必需的勇敢,保護你們的希望,實現(xiàn)你們的理想;
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鄉(xiāng),因為我曾是和你們一樣的,孩子,我要向世界笑,再一次閃著幸福的光,我是永遠地,被時間沖向寒凜的地方。
1942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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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你,把一切治國策都“批倒”,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設,你叫作“唯生產(chǎn)力論”,認真工作,必是不抓階級斗爭;
你把按勞付酬叫作“物質刺激”,一切獎罰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學外國先進技術是“洋奴哲學”,但誰鉆研業(yè)務,又是“只專不紅”;
辦學不準考試,造成一批次品,你說那是質量高,大大地稱頌。
連對外貿(mào)易,買進外國的機器,你都喊“投降賣國”,不“自立更生”;
不從實際出發(fā),你只亂扣帽子,你把一切文字都顛倒了使用:
到處唉聲嘆氣,你說“鶯歌燕舞”,把失敗叫勝利,把騙子叫英雄,每天領著二元五角伙食津貼,卻要以最純的馬列主義自封;
吃得腦滿腸肥,再革別人的命,反正輿論都壟斷在你的手中。
人民厭惡的,都得到你的吹呼,只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龍;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徹底完蛋,你做出了貢獻,確應記你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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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前,幽暗的佛殿里充滿寂寞,銀白的香爐里早就熄滅了火星,我們知道萬有的只是些干燥的泥土,雖然,塑在寶座里,他的眼睛仍舊閃著理性的,怯懦的光芒,算知過去和未來。
而那些有罪的以無數(shù)錯誤堆起歷史的男女——那些匍匐著現(xiàn)出了神力的,他們終于哭泣了,并且離去。
政論家們枉然吶喊:
我們要自由!
負心人已去到了荒涼的冰島,伸出兩手,向著肅殺的命運的天:
“給我熱!
為什么不給我熱?
我沉思地期待著偉大的愛情!
都去掉吧:
那些喧囂,憤怒,血汗,人間的塵土!
我的身體多么潔凈。
“然而卻凍結在流轉的冰川里,每秒鐘嘲笑我,每秒過去了,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觸及的希望;
給我安慰!
讓我知道“我自己的恐懼,在歡快的時候,和我的歡快,在恐懼的時候,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還是生,為什么太陽永在地平的遠處繞走……”1940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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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行動是中心,于是投入錯誤的火焰中,在此時此地的屈辱里,要叫真理成形,一個巨大的良心承受四方的風暴,因愛而遍受傷痕,受傷而自懺悔,甘地,驕傲的靈魂,他站得最低。
2左右都是懦弱:
壓制者的偽善呼喊不出來,因為被壓制者自己就維護偽善,自古以奴役為榜樣。
攻擊前面的,罪惡自后面攜手,甘地唯有勇敢的和上帝同行,使眾人懺悔。
3把自己交給主,回到農(nóng)村和土地,饑餓的印度,無助的印度,是在那里包藏,他把他們暴露出來,為了向他們求乞,麻痹的印度,凡是他走過的地方,人民得到了起點,甘地以自己鋪路,印度有了旅程,再也不能安息。
4在“死的大廈”里,人們獻給他榮耀的花冠,他所來自的地方,甘地,他已經(jīng)不再回去,現(xiàn)代文明有千萬誘惑,然而他只尋求貧窮,第一個反抗者,沒有沾上“死”,一點不肯犧牲。
我們看見他,無窮的熱力,周流在自然的懷里。
5面臨崩潰,固守著良知而不轉移,每個起點終止于暴力,只好從不要的勝利中折回,甘地撕開欺騙,他承認失敗是因為不肯放棄:
痛苦已經(jīng)夠了,屈辱已經(jīng)夠了,歷史再不容錯誤,他是指揮被壓迫的心,向無形而普在的物質征服。
6成功不是他的,反復追求不過使悲劇更加莊嚴,一切決定的朝他反抗,甘地因而得到了表現(xiàn);
火焰已經(jīng)投出,當一個世紀還在觀望和猶疑,當生命被敵視,走過而消失,在神魔之間,甘地,他上下求索,在無底里凝固了人的形象。
7你淹沒在浪潮里的巨石,一座古代的神龕,是無信仰里的信仰,當你的膜拜者已被奴役,無可辯護的聲音,在無聲之中,要為奴隸舉起。
甘地為奴隸筑屋,迷路者因而看到了巨石,印度失而復得,在甘地的堅定里,向現(xiàn)代發(fā)出了聲音!
8是情感豐富的熱帶,繁茂的,人和自然的花園,安詳?shù)耐恋?,大河流貫,森林里游走著獅王和巨象,在曙光中,那看見新大陸的人,他來了把十字架豎立,他豎起的是謙卑美德,沉默犧牲,無治而治的人民,在耕種和紡織聲里,祈禱一個潔凈的國家為神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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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多夢幻的青春,姑娘,別讓戰(zhàn)爭的泥腳把它踏碎,那里才有真正的火焰,而不是這里燃燒的寒冷,當初生的太陽從海邊上升,林間的微風也剛剛蘇醒。
別讓那么多殘忍的哲理,姑娘,也織上你的錦繡的天空,你的眼淚和微笑有更多的話,更多的使我持槍的信仰,當勞苦和死亡不斷的綿延,我寧愿它是南方的欺騙。
因為青草和花朵還在你心里,開放著人間僅有的春天,別讓我們充滿意義的糊涂,姑娘,也把你的豐富變?yōu)榛脑?,唯一的憩息只有由你安排,當我們摧毀著這里的房屋。
你的年代在前或在后,姑娘,你的每一個錯覺都令我向往,只不要墮入現(xiàn)在,它嫉妒我們已得或未來的幸福;
等一個較好的世界能夠出生,姑娘,它會保留你純潔的歡欣。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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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知道自己是最可愛的人,可聽長官說他們太愚笨,當富人和貓狗正在用餐,是長官派他們看守著大門。
不過到城里來出一出丑,因而拋下家里的田地荒蕪,國家的法律要他們捐出自由:
同樣是挑柴,挑米,修蓋房屋。
也不知道新來了意義,大家都焦急的向他們注目——未來的世界他們聽不懂,還要做什么?
倒比較清楚。
帶著自己小小的天地:
已知的長官和未知的饑苦,只要不死,他們還可以云游,看各種新奇帶一點糊涂。
?。菜麄兪枪と硕鴽]有勞資,他們?nèi)〉枚鵁o權享受,他們是春天而沒有種子,他們被謀害從未曾控訴。
在這一片沉默的后面,我們的城市才得以腐爛,他們向前以我們遺棄的軀體去迎受二十世紀的殺傷。
美麗的過去從不是他們的,現(xiàn)在的不平更為顯然,而我們竟想以鎖鏈和饑餓,要他們集中相信一個諾言。
那一向都受他們培養(yǎng)的,(注)如今已搖頭要提倡慈善,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我們就都要丟光了臉面。
1945年7月注:
以上選用的是《蛇的誘惑》版本。
在《穆旦詩全集》版本中,此句為:
“那一向都受他們豢養(yǎ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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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爭鳴固然很好,九十九家難道不行?
我這一家雖然也有話說,現(xiàn)在可患著虛心的病。
我們的會議室濟濟一堂,恰好是一百零一個人,為什么偏多了一個?
他呀,是主席,單等作結論。
因此,我就有點心虛,盤算好了要見機行事;
首先是小趙發(fā)了言,句句都表示毫無見識。
但主席卻給了一番獎勵;
錢、孫兩人接著講話,雖然條理分明,我知道那內(nèi)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過檢討,這次他又開起大炮,雖然火氣沒有以前旺盛,可是句句都不滿領導。
“怎么?
這豈非人身攻擊?
爭鳴是為了學術問題!
應該好好研究文件,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緒!
”周同志一向發(fā)言正確,一向得到領導的支持;
因此他這一說開呀,看,有誰敢說半個不是?
問題轉到了原則性上,最腦人的有三個名詞:
這樣一來,空氣可熱鬧了,發(fā)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綽號“應聲蟲”,還有一位是“假前進”,他們兩人展開了舌戰(zhàn),真是一刀一槍,難解難分。
有誰不幸提到一個事實,和權威意見顯然不同,沒發(fā)言的趕緊抓住機會,在這一點上“左”了一通:
“這一點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場很有問題!
”主席說過不要扣帽子,因此,后一句話說得很彎曲。
就這樣,我挨到了散會時間,我一直都沒有發(fā)言,主席非要我說兩句話,我就站起來講了三點:
第一,今天的會我很興奮,第二,爭鳴爭得相當成功,第三,希望這樣的會多開幾次,大家更可以開誠布公…… 附記讀者,可別把我這篇記載來比作文學上的典型,因為,事實是,事過境遷,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來發(fā)表?
我想編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爭鳴之外,也該登一家不鳴的小卒。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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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窀嫒绻麜r間和空間是永恒的巨流,而你是一粒細沙隨著它漂走,一個小小的距離就是你一生的奮斗,從起點到終點讓它充滿了煩擾,只因為你把世事看得過于永久,你的得意和失意,你的片刻的聚積,轉眼就被沖走在那永恒的巨流。
?。病〈饛湍憧创巴獾囊箍蘸诎刀液?,那里高懸著星星,像孤零的眼睛,燃燒在蒼穹。
它全身的物質是易燃的天體,即使只是一粒沙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愛憎和神經(jīng)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因此它悒郁不寧,固執(zhí)著自己的軌道把生命耗盡。
197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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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數(shù)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在低壓的暗云下唱著單調(diào)的東流的水,在憂郁的森林里有無數(shù)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地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沉默的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是干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涌的熱淚,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一個農(nóng)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里,在蔚藍的天空下,在春天和秋天經(jīng)過他家園的時候,在幽深的谷里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饑餓,而又在饑餓里忍耐,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一樣的是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檐下散開的無盡的呻吟和寒冷,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然而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然而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194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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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一天,你坐在這里,重復著,你的工作終于枉然,因為人們自己是臟污的,分泌的奴隸!
飄在日光下的鮮明的衣裳,你的慰藉和男孩女孩的好的印象,多么快就要暗中回到你的手里求援。
于是世界永遠的光燙,而你的報酬是無盡的日子在痛苦的洗刷里在永遠不反悔里永遠地循環(huán)。
你比你的主顧要潔凈一點。
194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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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個民族的勃起到一片土地的灰燼,從歷史的不公平的開始到它反覆無終的終極: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從真理的赤裸的生命到人們憎恨它是謊騙,從愛情的微笑的花朵到它的果實的宣言:
每一開口都露出你的牙齒。
從強制的集體的愚蠢到文明的精密的計算,從我們生命價值的推翻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鐵掌。
從我們今日的夢魘到明日的難產(chǎn)的天堂,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遺傳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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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這樣才叫生活,再不必做牛,做馬,坐辦公室,大家的身子都已直立,再不必給壓制者擠出一切,累得半死,得到酬勞還要感激,終不過給快樂的人們墊底,還有你,幾乎已經(jīng)犧牲,為了社會里大言不慚的愛情,現(xiàn)在由危險渡入安全的和平,還有你,從來得不到準許這樣充分的表現(xiàn)你自己,社會只要你平庸,一直到死,可是今天,所有的無力都在新生,巨獅已經(jīng)咆哮,過去是奴隸,冷淡,和嘆息,這樣的日子,這樣才叫生活,太陽曬著你,風吹著你,和你對面的再不是恐懼,人民的世紀,大家終于起來為日常生活而戰(zhàn),為自己犧牲,人民里有了自己的英雄。
有了自己的笑,有了志愿的死,多么久了我們只是在夢想,如今一切終于在我們手中,有這么一天,不必再乞求,為愛情生活,大家都放心,大家的血里復旋起古代的英靈,這是真正的力,為我們?nèi)〉茫豢汕璧牧?,如今得到證明,在坦途前進,每一步都是歡欣,別了,那寂寞而陰暗的小屋,別了,那都市的霉爛的生活,看看我們,這樣的今天才是生!
1945年5月9日歐戰(zhàn)勝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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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鐘,有一個學習會。
我和小張,我們拿著書和筆記,一路默默地向著會議室走去。
是春天呵!
吹來了一陣熏風,人的心都跳躍,迷醉而又擴張。
下午兩點鐘,有一個學習會:
閱讀,談話,爭辯,微笑和焦急,一屋子的煙霧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多藍的天呵!
小鳥都在歌唱,把愛情的欲望散播到心靈里。
我和小張,我們拿著書和筆記,走過街道,走過草地,走過小橋,對了,走過小橋,像所有的人那樣……對面迎過來愛情的笑臉,影影綽綽,又沒入一屋子的煙霧。
筆記要記什么?
天空說些什么?
是不是說,這日子如此晴和,這街道,這草地,都是為了你?
心里是太陽,腳步是陽光下的草,向下午兩點鐘,向學習會走去。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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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說這是他所選擇的,自然的賜與太多太危險,他撈起一支筆或是電話機,八小時躲開陽光和泥土,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在人世的吝嗇里,要找到安全,學會了被統(tǒng)治才可以統(tǒng)治,前人的榜樣,忍耐和爬行,長期的茫然后他得到獎章,那無神的眼!
那陷落的兩肩!
痛苦的頭腦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分!
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
在擺著無數(shù)方向的原野上,這時候,他一身擔當過的事情碾過他,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
194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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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你的形象最不能確定,就是九頭鳥也做出你的面容,背離的時候他們才最幸運,秘密的,他們譏笑著你的無用,雖然你從未向他們露面,和你同來的,卻使他們吃驚:
饑寒交迫,常不能隨機應變,不得意的官吏,和受苦的女人,也不見報酬在未來的世界,一條死胡同使人們退縮;
然而孤獨者卻挺身前行,向著最終的歡快,逐漸取得,因為你最能夠分別美丑,至高的感受,才不怕你的愛情,他看見歷史:
只有真正的你的事業(yè),在一切的失敗里成功。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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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攜帶泥沙的滾滾河水,也必曾明媚,像我門前的小溪,原來有花草生在它的兩岸,人來人往,誰都贊嘆它的美麗。
只因為幾千年受到了郁積,它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但也終于沒有出頭,于是它溢出兩岸,給自己帶來了災害。
又像這古國的廣闊的智慧,幾千年來受到了壓抑、挫折,于是泛濫為荒涼、忍耐和嘆息,有多少生之呼喚都被淹沒!
雖然也給勇者生長了食糧,死亡和毒草卻暗藏在里面;
誰走過它,不為它的險惡驚懼?
泥沙滾滾,已不見昔日的歡顏!
呵,我歡呼你,“科學”加上“仁愛”!
如今,這長遠的濁流由你引導,將化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窩還要迸出多少熱電向生活祝禱!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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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怎樣教育下一代?
專家的笑臉會有一套解答;
我只遇見過母親,愁眉不展,問我對她的孩子有什么辦法?
小彼得,和他的鄰居沒有兩樣,腰里懷著槍,走路搖搖擺擺,每天在街上以殺人當游戲,說話講究狠,動手講究快,媽媽的規(guī)勸是耳邊風,姐妹看見他都害怕地躲開:
且不要相信他是個英雄,誰打倒他,他便絕對地服從。
啊,小彼得,不念書,不吃飯,每天跟著首領在街頭轉。
起初你也是個敏感的孩子,為什么學得這么麻木,這么冷酷?
可是電影,無線電,連環(huán)圖畫,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殺人放火的好漢真吸引人,明搶和暗騙才最可佩服:
害了別人,雖然不講究良心,他們可是快樂而又成功。
呵,成功!
學校里的教科書可不也說成功是多么光榮!
可憐的彼得,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看到你的手槍不夠用。
報紙每天宣揚墮落和奸詐,商業(yè)廣告極力恥笑著貧窮。
你怎么活下去?
怎樣快掘金?
怎樣使出手段去制服別人?
自私的欲望不得不增長,你終于是滿意還是絕望,夸張的色情到處在表演,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瘋人院?
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別讓它為你打開黑色的大門!
呵,小彼得,逃吧;
你逃不開;
屋角暗藏著各樣的災害。
黑衣牧師每星期向你招手,讓你厭棄世界和正當?shù)淖非螅?br>各種悲觀哲學等在書店里,用各樣的邏輯要給你憂愁;
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無論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鬼魅似的陰影準保要遮丑,你生命里的上升的太陽,彼得呵,無怪你的母親愁眉不展,她憂悶的日子還很長,很長,其實你安全沖過了這么多關口,最后一只手要抓住你不放,那只手呀,正在描繪戰(zhàn)爭的藍圖,那圖上就要涂滿你的血肉!
195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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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張白紙上描出個圓圈,點個黑點,就算是城市吧,你知道我畫的正在天空上,那兒呢,那顆閃耀的藍色小星!
于是你想著你丟失的愛情,獨自走進臥室里踱來踱去。
朋友,天文臺上有人用望遠鏡正在尋索你千年后的光輝呢,也許你招招手,也許你睡了?
193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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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廠里勞作了十年,貧窮,枯槁。
只因為還余下一點力量,一九三八年他戰(zhàn)死于臺兒莊沙場。
在他瞑目的時候天空中涌起了彩霞,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復仇的太陽。
昨天我碰見了年輕的廠主,我的朋友,而感嘆著報上的傷亡。
我們跳了一點鐘狐步,又喝些酒。
忽然他覺得自己身上長了剛毛,腳下濡著血,門外起了大風。
他驚問我這是什么,我不知道這是什么。
又名: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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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的雄心伸向遠方,但瑪格麗卻常在我的心頭。
多少日子過去了,全已經(jīng)模糊,只有和瑪格麗相約的一刻,急馳的馬兒,揚起四蹄的塵土,飛速的奔向更飛速的歡樂,如今卻在蒼茫的大野停留。
愛嬌的是瑪格麗的身體,更為雅致的是她小小的局處,但是我只有和風沙相戀,夜落草木,那就是我今日的歇宿。
我渴望有一天能夠回返,再去看瑪格麗在她的高樓,這一只馬兒,你再為我急馳,雖然年輕的日子已經(jīng)去遠,但瑪格麗卻常在我的心頭。
194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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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每一清早這安靜的街市不知道痛苦它就要來臨,每個孩子的啼哭,每個苦力他的無可辯護的沉默的腳步,和那投下陰影的高聳的樓基,同向最初的陽光里混入臟污。
那比勞作高貴的女人的裙角,還靜靜地擁有昨夜的世界,從中心壓下擠在邊沿的人們已準確地踏進八小時的房屋,這些我都看見了是一個陰謀,隨著每日的陽光使我們成熟。
2扭轉又扭轉,這一顆烙印終于帶著傷打上他全身,有翅膀的飛翔,有陽光的滋長,他追求而跌進黑暗,四壁是傳統(tǒng),是有力的白天,扶持一切它勝利的習慣。
新生的希望被壓制,被扭轉,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輕的學得聰明,年老的因此也繼續(xù)他們的愚蠢,睡顧惜未來?
沒有人心痛:
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
194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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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
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底程序里,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2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里。
在無數(shù)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這時候就聽見我底主暗笑,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3你底年齡里的小小野獸,它和春草一樣的呼吸,它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里。
我越過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而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那里有它底固執(zhí),我底驚喜。
4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游離,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5夕陽西下,一陣微風吹拂著田野,是多么久的原因在這里積累。
那移動了的景物移動我底心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的,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一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
6相同和相同溶為怠倦,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
是一條多么危險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聽從我底指使,他保護,而把我留在孤獨里,他底痛苦是不斷的尋求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
7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xù)的時間,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讓我在你底懷里得到安憩——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你底隨有隨無的美麗的形象,那里,我看見你孤獨的愛情筆立著,和我底平行著生長!
8再沒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分在兩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它對我們的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為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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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少人的青春在這里迷醉,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朦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你的美繁復,你的心變冷,盡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地,他曾經(jīng)愛你的變化無盡,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2每次相見你閃來的倒影千萬端機緣和你的火凝成,已經(jīng)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體在我的心里碾碎無形,你的跳動的波紋,你的空靈的笑,我徒然渴望擁有,它們來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留下的不過是我曲折的感情,看你去了,在無望的追想中,這就是為什么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194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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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職務是應該頌揚的:
我們小小的乞丐,宣傳家,信差,一清早就學會翻觔斗,爭吵,期待——只為了把“昨天”寫來的公文放到“今天”的生命里,燃燒,變灰。
而整個城市在早晨八點鐘搖擺著如同風雨搖過松林,當我們吃著早點我們的心就承受全世界踏來的腳步——沉落在太陽剛剛上升的霧色之中。
這以后我們就忙著去沉睡,一處又一處,我們的夢被集攏著知道你們喊出來使我們吃驚。
1941年12月注:
李方編《穆旦詩全集》本中,“觔斗”作“斛斗”,詩末無標點,疑有誤,以上按常識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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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敵人已不再可怕,他們的殘酷我們看得清,我們以充血的心沉著地等待,你的淫賤卻把它弄昏。
長期的誘惑:
意志已混亂,你借此傾覆了社會的公平,凡是敵人的敵人你一一謀害,你的私生子卻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無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叛變,最遠的鄉(xiāng)村都卷進,我們的英雄還擊而不見對手,他們受辱而死:
卻由于你的陰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義只顯得可憐,你是一面蛛網(wǎng),居中的只有蛆蟲,如果我們要活,他們必須死去,天氣晴朗,你的統(tǒng)治先得肅清!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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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上帝——貪婪的美國商人;
感謝上帝——腐臭的資產(chǎn)階級!
感謝呵,把火雞擺上餐桌,十一月尾梢是美洲的大節(jié)期。
感謝什么?
搶吃了一年好口糧;
感謝什么?
希望再作一年好生意;
明搶暗奪全要向上帝謝恩,無恥地,快樂的一家坐下吃火雞。
感謝他們反壓迫的祖先,三百年前,流浪,逃亡,初到美國來開辟;
是誰教他們種的玉米,大麥和小麥?
在蠻荒里,誰給了他們珍貴的友誼?
感謝上帝?
你們愚蠢的東西!
感謝上帝?
原來是惡毒的詭計:
有誰可謝?
原來那扶助他們的“土人”早被他們的子孫殺絕又滅跡。
感謝上帝——自由已經(jīng)賣光,感謝上帝——槍桿和剝削的勝利!
銀幕上不斷表演紅人的“野蠻”,但真正野蠻的人卻在家里吃火雞。
感謝呀,呸!
這一筆債怎么還?
肥頭肥腦的家伙在家吃火雞;
有多少人餓瘦,在你們的椅子下死亡?
快感謝你們腐臭的玩具——上帝!
195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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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多少古人借他們還魂,多少個骷髏露齒冷笑,當他們探進豐潤的面孔,計議,詆毀,或者祝福,雖然現(xiàn)在他們是死了,雖然他們從沒有活過,卻已留下了不死的記憶,當我們祈求自己的生活,在形成我們的一把灰塵里,我們是沉默,沉默,又沉默,在祭祖的發(fā)霉的頂樓里,用嗅覺摸索一定的途徑,有一點異味我們逃跑,我們的話聲說在背后,有誰敢叫出不同的聲音?
不甘于恐懼,他終要被放逐,這個恩給我們的仇敵,一切的繁華是我們做出,我們被稱為社會的砥柱,因為,你知道,我們是不敗的英雄,有一條軟骨,我們也聽過什么是對錯,雖然我們是在啃嚙,啃嚙所有的新芽和舊果。
194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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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里夜里,飛機起來和降落以三百里的速度增加著希望,歷史的這一步必須要踏出:
汽車穿流著如夏日的河谷,這一個城市,拱衛(wèi)在行動的中心,太陽走下來向每個人歌唱:
我不辨是非,也不分種族,我只要你向泥土擴張,和我一樣。
過去的還想在這里停留,“現(xiàn)在”卻襲擊如一場傳染病,各種饑渴全都要滿足,商人和毛蟲歡快如美軍,將軍們正聚起眺望著遠方,這里不過是朝“未來”的跳板,凡有力量的都可以上來,是你還是他暫時全不管。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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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導師們,不死的苦痛,你們的灰塵安息了,你們的時代卻復生;
你們的犧牲已經(jīng)忘卻了,一向以歡樂崇奉,而巨烈的東風吹來把我們搖醒;
當春日的火焰熏暗了今天,明天是美麗的,而又容易把我們欺騙;
那醒來的我們知道是你們的靈魂,那刺在我們心里的是你們永在的傷痕;
在無盡的斗爭里,我們的一切已經(jīng)赤裸,那不情愿的,也被迫在反省或者背棄中,我們最需要的,他們已經(jīng)流血而去,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給他們的子孫。
不滅的光輝!
雖然不斷的諷笑在伴隨,因為你們只曾給與,呵,至高的歡欣!
你們唯一的遺囑是我們,這醒來的一群,穿著你們?nèi)紵囊路?,向著地面降臨。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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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當莊嚴的神殿充滿了貴賓,朝拜的山路成了天啟的教條,我們知道萬有只是干燥的泥土,雖然,塑在寶座里,他的容貌仍舊閃著偉業(yè)的,降服的光芒,已在謀害里貪生。
而那些有罪的以無數(shù)錯誤鑄成歷史的男女,那些匍匐著獻出了神力的,他們終于哭泣了,自動離去了,放逐在正統(tǒng)的,傳世的詛咒中,有的以為是致命的,死在殿里,有的則跋涉著漫長的路程,看見到處的繁華原來是地域,不能夠掙脫,愛情將變做仇恨,是在自己的廢墟上,以卑賤的泥土,他們匍匐著豎起了異教的神。
2這時候在中原上,唪經(jīng)的人在無可挽留中送走了貴賓,表現(xiàn)了正直。
而對于那些有罪的,從經(jīng)典里引出來無窮的憎恨;
回憶起賣身后得到的恩惠,他嘆息,要為自殺的尸首招魂:
宇宙間是充滿了太多的血淚,你們該懺悔,存在一顆寬恕的心。
而愚昧不斷地在迫害里伸展,密集的暗云下不使人放心,唪經(jīng)人做了法事,回到鼠穴里,莊嚴的神殿原不過一種猜想,而雷終于說話了,自殺的尸首雖然他們也歌唱而且歡欣,卻無奈地隨著貴賓和唪經(jīng)者,(是)在一個星球上,向著西方移行。
194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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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著一件破衣衫出門,這么丑,我看著都覺得好笑,因為我原有許多好的衣衫都已讓它在歲月里爛掉。
人們對我說:
你老了,你老了,但誰也沒有看見赤裸的我,只有在我深心的曠野中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時間愚弄不了我,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我只不過隨時序換一換裝,參加這場化裝舞會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或者和蛟龍在海里翻騰,凝神的山巒也時常邀請我到它那遼闊的靜穆里做夢。
”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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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绻覀兡軌蚩匆娝绻覀兡軌蚩匆姴皇沁@里或那里的茁生也不是時間能夠占領或者放棄的,如果我們能夠給出我們的愛情不是射在物質和物資間把它自己消損,如果我們能夠洗滌我們小小的恐懼我們的惶惑和暗影放在大的光明中,如果我們能夠掙脫欲望的暗室和習慣的硬殼迎接他——如果我們能夠嘗到不是一層甜皮下的經(jīng)驗的苦心,他是靜止的生出動亂,他是眾力的一端生出他的違反。
O他給安排的歧路和錯雜!
為了我們倦了以后渴求原來的地方。
他是這樣的喜愛我們他讓我們分離他給我們一點權利等它自己變灰。
O他正等著我們以損耗的全熱投回他慈愛的胸懷。
?。踩绻覀兡軌蚩匆娝绻覀兡軌蚩匆娢覀兊耐晁灰鈸碛械亩筮h離了,卻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勞同所尋求失敗的,如果人世各樣的尊貴和華麗不過是我們片面的窺見所賦予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在歡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最后一層歡笑里,在虛假的真實底下那真實的靈活的源泉,如果我們不是自禁于我們費力與半真理的密約里期望那達不到的圓滿的結合,在我們的前面有一條道路在這路的前面有一個目標這條道路引導我們又隔離我們走向那個目標,在我們黑暗的孤獨里有一線微光這一線微光使我們留戀黑暗這一線微光給我們幻象的騷擾在黎明確定我們的虛無以前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如果我們能夠看見……194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