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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
    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
    “沛公欲王關(guān)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
    ”項羽大怒曰:
    “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
    ”當(dāng)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
    沛公兵十萬,在霸上。
    范增說項羽曰:
    “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
    今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
    急擊勿失!
    ”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
    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
    “毋從俱死也。
    ”張良曰:
    “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驚,曰:
    “為之奈何?
    ”張良曰:
    “誰為大王此計者?
    ”曰:
    “鯫生說我曰:
    ‘距關(guān),毋內(nèi)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故聽之。
    ”良曰:
    “料大王士卒足以當(dāng)項王乎?
    ”沛公默然,曰:
    “固不如也。
    且為之奈何?
    ”張良曰:
    “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
    ”沛公曰:
    “君安與項伯有故?
    ”張良曰:
    “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
    ”沛公曰:
    “孰與君少長?
    ”良曰:
    “長于臣。
    ”沛公曰:
    “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張良出,要項伯。
    項伯即入見沛公。
    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
    “吾入關(guān),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
    所以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
    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項伯許諾,謂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
    ”沛公曰:
    “諾。
    ”于是項伯復(fù)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關(guān)中,公豈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
    不如因善遇之。
    ”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
    “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guān)破秦,得復(fù)見將軍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
    “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
    ”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
    亞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yīng)。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
    “君王為人不忍。
    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
    ”莊則入為壽。
    壽畢,曰:
    “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項王曰:
    “諾。
    ”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
    樊噲曰:
    “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
    “甚急!
    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噲曰:
    “此迫矣!
    臣請入,與之同命。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
    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nèi),樊噲側(cè)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
    項王按劍而跽曰:
    “客何為者?
    ”張良曰:
    “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
    ”項王曰:
    “壯士,賜之卮酒。
    ”則與斗卮酒。
    噲拜謝,起,立而飲之。
    項王曰:
    “賜之彘肩。
    ”則與一生彘肩。
    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
    項王曰:
    “壯士!
    能復(fù)飲乎?
    ”樊噲曰: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
    懷王與諸將約曰:
    ‘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官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
    故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
    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xì)說,欲誅有功之人。
    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
    ”項王未有以應(yīng),曰:
    “坐。
    ”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
    沛公曰:
    “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
    ”樊噲曰:
    “大行不顧細(xì)謹(jǐn),大禮不辭小讓。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
    ”于是遂去。
    乃令張良留謝。
    良問曰:
    “大王來何操?
    ”曰:
    “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
    會其怒,不敢獻。
    公為我獻之。
    ”張良曰:
    “謹(jǐn)諾。
    ”當(dāng)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
    沛公謂張良曰:
    “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
    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
    張良入謝,曰:
    “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
    謹(jǐn)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
    ”項王曰:
    “沛公安在?
    ”良曰:
    “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
    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
    “唉!
    豎子不足與謀。
    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屬今為之虜矣!
    ”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
    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
    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
    “茍富貴,無相忘。
    ”傭者笑而應(yīng)曰:
    “若為傭耕,何富貴也?
    ”陳涉太息曰:
    “嗟乎!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   二世元年七月,發(fā)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xiāng)。
    陳勝﹑吳廣皆次當(dāng)行,為屯長。
    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失期,法皆斬。
    陳勝﹑吳廣乃謀曰: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
    等死,死國可乎?
    ”陳勝曰:
    “天下苦秦久矣。
    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dāng)立,當(dāng)立者乃公子扶蘇。
    扶蘇以數(shù)諫故,上使外將兵。
    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
    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
    項燕為楚將,數(shù)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
    或以為死,或以為亡。
    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yīng)者。
    ”吳廣以為然。
    乃行卜。
    卜者知其指意,曰:
    “足下事皆成,有功。
    然足下卜之鬼乎!
    ”陳勝﹑吳廣喜,念鬼,曰:
    “此教我先威眾耳。
    ”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zēng魚腹中。
    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
    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
    “大楚興,陳勝王。
    ”卒皆夜驚恐。
    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
    將尉醉,廣故數(shù)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
    尉果笞廣。
    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
    陳勝佐之,并殺兩尉。
    召令徒屬曰:
    “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dāng)斬。
    藉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nìng有種乎!
    ”徒屬皆曰:
    “敬受命。
    ”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
    袒右,稱大楚。
    為壇而盟,祭以尉首。
    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
    攻大澤鄉(xiāng),收而攻蘄qí。
    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
    攻铚、酂、苦、柘、譙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余,卒數(shù)萬人。
    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zhàn)譙門中。
    弗勝,守丞死,乃入據(jù)陳。
    數(shù)日,號令召三老﹑豪杰與皆來會計事。
    三老﹑豪杰皆曰:
    “將軍身被堅執(zhí)銳,伐無道,誅暴秦,復(fù)立楚國之社稷jì,功宜為王。
    ”陳涉乃立為王,號為張楚。
    當(dāng)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yīng)陳涉。
    乃以吳叔為假王,監(jiān)諸將以西擊滎陽。
    令陳人武臣、張耳、陳馀徇趙地,令汝陰人鄧宗徇九江郡。
    當(dāng)此時,楚兵數(shù)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shù)。
      葛嬰至東城,立襄強為楚王。
    嬰后聞陳王已立,因殺襄強,還報。
    至陳,陳王誅殺葛嬰。
    陳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吳廣圍滎陽。
    李由為三川守,守滎陽,吳叔弗能下。
    陳王征國之豪杰與計,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
      周文,陳之賢人也,嘗為項燕軍視日,事春申君,自言習(xí)兵,陳王與之將軍印,西擊秦。
    行收兵至關(guān),車千乘,卒數(shù)十萬,至戲,軍焉。
    秦令少府章邯免酈山徒﹑人奴產(chǎn)子生,悉發(fā)以擊楚大軍,盡敗之。
    周文敗,走出關(guān),止次曹陽二三月。
    章邯追敗之,復(fù)走次澠池十余日。
    章邯擊,大破之。
    周文自剄,軍遂不戰(zhàn)。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馀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
    陳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誅之。
    柱國曰:
    “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立之。
    ”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系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guān)。
    趙王將相相與謀曰:
    “王王趙,非楚意也。
    楚已誅秦,必加兵於趙。
    計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廣也。
    趙南據(jù)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不敢制趙。
    若楚不勝秦,必重趙。
    趙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
    ”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
      燕故貴人豪杰謂韓廣曰:
    “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
    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原將軍立為燕王。
    ”韓廣曰:
    “廣母在趙,不可。
    ”燕人曰:
    “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
    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趙獨安敢害將軍之家!
    ”韓廣以為然,乃自立為燕王。
    居數(shù)月,趙奉燕王母及家屬歸之燕。
      當(dāng)此之時,諸將之徇地者,不可勝數(shù)。
    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殺狄令,自立為齊王,以齊反擊周市。
    市軍散,還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寧陵君咎為魏王。
    時咎在陳王所,不得之魏。
    魏地已定,欲相與立周市為魏王,周市不肯。
    使者五反,陳王乃立寧陵君咎為魏王,遣之國。
    周市卒為相。
      將軍田臧等相與謀曰:
    “周章軍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圍滎陽城弗能下,秦軍至,必大敗。
    不如少遺兵,足以守滎陽,悉精兵迎秦軍。
    今假王驕,不知兵權(quán),不可與計,非誅之,事恐?jǐn) ?br>”因相與矯王令以誅吳叔,獻其首于陳王。
    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為上將。
    田臧乃使諸將李歸等守滎陽城,自以精兵西迎秦軍于敖倉。
    與戰(zhàn),田臧死,軍破。
    章邯進兵擊李歸等滎陽下,破之,李歸等死。
      陽城人鄧說將兵居郯,章邯別將擊破之,鄧說軍散走陳。
    铚人伍徐將兵居許,章邯擊破之,伍徐軍皆散走陳。
    陳王誅鄧說。
      陳王初立時,陵人秦嘉﹑铚人董譄﹑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將兵圍東海守慶于郯。
    陳王聞,乃使武平君畔為將軍,監(jiān)郯下軍。
    秦嘉不受命,嘉自立為大司馬,惡屬武平君。
    告軍吏曰:
    “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聽!
    ”因矯以王命殺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擊陳,柱國房君死。
    章邯又進兵擊陳西張賀軍。
    陳王出監(jiān)戰(zhàn),軍破,張賀死。
      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御莊賈殺以降秦。
    陳勝葬碭,謚曰隱王。
      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復(fù)以陳為楚。
      初,陳王至陳,令铚人宋留將兵定南陽,入武關(guān)。
    留已徇南陽,聞陳王死,南陽復(fù)為秦。
    宋留不能入武關(guān),乃東至新蔡,遇秦軍,宋留以軍降秦。
    秦傳留至咸陽,車裂留以徇。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
    使公孫慶使齊王,欲與并力俱進。
    齊王曰:
    “聞陳王戰(zhàn)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
    ”公孫慶曰:
    “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
    且楚首事,當(dāng)令于天下。
    ”田儋誅殺公孫慶。
      秦左右校復(fù)攻陳,下之。
    呂將軍走,收兵復(fù)聚。
    鄱盜當(dāng)陽君黥布之兵相收,復(fù)擊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復(fù)以陳為楚。
    會項梁立懷王孫心為楚王。
      陳勝王凡六月。
    已為王,王陳。
    其故人嘗與傭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
    “吾欲見涉。
    ”宮門令欲縛之。
    自辯數(shù),乃置,不肯為通。
    陳王出,遮道而呼涉。
    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
    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
    “夥頤!
    涉之為王沉沉者!
    ”楚人謂多為伙,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
    客出入愈益發(fā)舒,言陳王故情。
    或說陳王曰:
    “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
    ”陳王斬之。
    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
    陳王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
    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為忠。
    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
    陳王信用之。
    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高祖時為陳涉置守頉三十家碭,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
    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
    兵革刑法,所以為治也。
    猶未足恃也。
    夫先王以仁義為本,而以固塞文法為枝葉,豈不然哉!
    吾聞賈生之稱曰:
      “秦孝公據(jù)肴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當(dāng)是時也,商君佐之,內(nèi)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
    外連衡而斗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dāng)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
    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
    秦人開關(guān)而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
    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以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飄櫓。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
    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
    良將勁駑,守要害之處;
    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
    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
    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
    躡足行伍之間,倔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而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
    鋤耰棘矜,不铦于鉤戟長鎩也;
    適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也;
    深謀遠(yuǎn)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
    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quán)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為家,肴函為宮。
    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   【索隱述贊】天下匈匈,海內(nèi)乏主,掎鹿?fàn)幗?,瞻烏爰處?br>陳勝首事,厥號張楚。
    鬼怪是憑,鴻鵠自許。
    葛嬰東下,周文西拒。
    始親朱房,又任胡武。
    伙頤見殺,腹心不與。
    莊賈何人,反噬城父!
  •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少卿足下:
    曩者辱賜書,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
    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請略陳固陋。
    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
    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樹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傳曰:
    “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勉勵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
    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
    當(dāng)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何者?
    積威約之勢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淮陰,王也,受械于陳;
    彭越、張敖,南向稱孤,系獄具罪;
    絳侯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
    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
    季布為朱家鉗奴;
    灌夫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勢也;
    強弱,形也。
    審矣,何足怪乎?
    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yuǎn)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
    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
    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
    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孫子臏腳,《兵法》修列;
    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此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jì)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fù)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
    雖累百世,垢彌甚耳!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如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
    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
    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心剌謬乎?
    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于俗不信,適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
      謹(jǐn)再拜。
  •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為楚懷王左徒。
    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
    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
    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
    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
    “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
    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原既絀。
    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
    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zhì)事楚,曰:
    “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
    張儀詐之曰:
    “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
    ”楚使怒去,歸告懷王。
    懷王怒,大興師伐秦。
    秦發(fā)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
    懷王乃悉發(fā)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zhàn)于藍(lán)田。
    魏聞之,襲楚至鄧。
    楚兵懼,自秦歸。
    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
    楚王曰:
    “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
    ”張儀聞,乃曰:
    “以一儀而當(dāng)漢中地,臣請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shè)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
    懷王竟聽鄭袖,復(fù)釋去張儀。
    是時屈原既疏,不復(fù)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
    “何不殺張儀?
    ”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后,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
    懷王欲行,屈平曰:
    “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
    ”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
    “奈何絕秦歡!
    ”懷王卒行。
    入武關(guān),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
    懷王怒,不聽。
    亡走趙,趙不內(nèi)。
    復(fù)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
    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fù)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
    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
    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
    《易》曰:
    “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
    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
    “子非三閭大夫歟?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
    “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
    “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
    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
    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
    ”屈原曰:
    “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
    ”乃作《懷沙》之賦。
    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
    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
    其后楚日以削,數(shù)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馀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
    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
    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
    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
    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
    欲予秦,秦城城恐不可得,徒見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
    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
      宦者令繆賢曰:
    “臣舍人藺相如可使。
    ”王問:
    “何以知之?
    ”對曰:
    “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
    臣舍人相如目臣曰:
    ‘君何以知燕王?
    ’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結(jié)友’,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謂臣曰:
    ‘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jié)于君。
    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質(zhì)請罪,則幸得脫矣。
    ’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
    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  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
    “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
    “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王曰:
    “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
    “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
    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fù)秦曲。
    ”王曰:
    “誰可使者?
    ”相如曰:
    “王必?zé)o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趙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
    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
    “璧有瑕,請指示王。
    ”王授璧。
    相如因持譬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謂秦王曰:
    “大王欲得璧,使人發(fā)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
    ‘秦貪,負(fù)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
    ’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
    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
    何者?
    嚴(yán)大國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jié)甚據(jù),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
    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fù)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
    ”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
      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
    “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
    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
    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王日,舍相如廣成傳舍。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fù)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shè)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
    相如至,謂秦王曰:
    ”秦自繆公以來二十余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
    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fù)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
    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
    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當(dāng)誅,臣請就湯鑊。
    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  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
    “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
    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
    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
    明年復(fù)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
    趙王畏秦,欲毋行。
    廉頗藺相如計曰:
    “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
    ”趙王遂行。
    相如從。
    廉頗送至境,與王決曰:
    “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
    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王許之。
    遂與秦王會澠池。
      秦王飲酒酣,曰:
    “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秦瑟。
    ”趙王鼓瑟。
    秦御史前書曰:
    “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藺相如前曰:
    “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奉盆缻秦王,以相娛樂。
    ”秦王怒,不許。
    于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
    秦王不肯擊缻。
    相如曰:
    “五步之內(nèi),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
    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
    “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
    ”秦之群臣曰:
    “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
    ”藺相如亦曰:
    “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
    ”  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
    趙亦盛設(shè)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
      廉頗曰:
    “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zhàn)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
    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
    ”宣言曰:
    “我見相如,必辱之。
    ”相如聞,不肯與會。
    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
    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
      于是舍人相與諫曰:
    “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
    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
    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
    臣等不肖,請辭去。
    ”藺相如固止之,曰:
    “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
    ”曰:
    “不若也。
    ”相如曰:
    “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
    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
    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
    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
    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  廉頗聞之,肉袒負(fù)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
    “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
    ”  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 夫?qū)W者載籍極博。
    尤考信于六藝。
    《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堯?qū)⑦d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shù)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而說者曰:
    “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及夏之時,有卞隨、務(wù)光者。
    ”此何以稱焉?
    太史公曰:
    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
    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
    “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
    其傳曰: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齊。
    及父卒,叔齊讓伯夷。
    伯夷曰:
    “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
    國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
    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
    “此義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
    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餓死于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
    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xué)。
    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
    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
    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
    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zāi)者,不可勝數(shù)也。
    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
    “道不同,不相為謀。
    ”亦各從其志也。
    故曰:
    “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
    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舉世混濁,清士乃見。
    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賈子曰:
    “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quán),眾庶馮生。
    ”同明相照,同類相求。
    “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
    ”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
    顏淵雖篤學(xué),附驥尾而行益顯。
    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
    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
  •   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邊。
    乃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
    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
    以河內(nèi)守亞夫為將軍,軍細(xì)柳,以備胡。
      上自勞軍。
    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
    已而之細(xì)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
    天子先驅(qū)至,不得入。
    先驅(qū)曰:
    “天子且至!
    ”軍門都尉曰:
    “將軍令曰:
    ‘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
    ’”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
    于是上乃使使持節(jié)詔將軍:
    “吾欲入勞軍。
    ”亞夫乃傳言開壁門。
    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
    “將軍約,軍中不得驅(qū)馳。
    ”于是天子乃按轡徐行。
    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
    “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
    ”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
    “皇帝敬勞將軍。
    ”成禮而去。
      既出軍門,群臣皆驚。
    文帝曰:
    “嗟呼,此真將軍矣!
    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
    至于亞夫,可得而犯邪?
    ”稱善者久之。
  • 孔子曰:
    “六藝于治一也。
    《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
    ”太史公曰:
    “天道恢恢,豈不大哉!
    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
    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
    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
    淳于髡說之以隱曰:
    “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王知此鳥何也?
    ”王曰:
    “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于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
    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發(fā)兵加齊。
    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赍金百斤,車馬十駟。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
    王曰:
    “先生少之乎?
    ”髡曰:
    “何敢!
    ”王曰:
    “笑豈有說乎?
    ”髡曰:
    “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
    ‘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谷蕃熟,穰穰滿家。
    ’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于是齊威王乃益赍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
    髡辭而行,至趙。
    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
    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悅,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
    問曰:
    “先生能飲幾何而醉?
    ”對曰:
    “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
    “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
    其說可得聞乎?
    ”髡曰:
    “賜酒大王之前,執(zhí)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
    若親有嚴(yán)客,髡帣韝鞠,侍酒于前,時賜馀瀝,奉觴上壽,數(shù)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
    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
    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dāng)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
    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
    ”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
    齊王曰:
    “善。
    ”乃罷長夜之飲,為髡為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嘗在側(cè)。
  • 老子曰:
    “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至老死不相往來。
    ”必用此為務(wù),挽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
    夫神農(nóng)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
    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
    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置。
    此其大較也。
    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故待農(nóng)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寧有政教發(fā)征期會哉?
    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yè),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
    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
    “農(nóng)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
    ”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原大則饒,原小則鮮。
    上則富國,下則富家。
    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封于營丘,地潟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
    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閑斂袂而往朝焉。
    其后齊中衰,管子修之,設(shè)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于列國之君。
    是以齊富強至于威宣也。
      故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
    ”禮生于有而廢于無。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
    小人富,以適其力。
    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
    富者得執(zhí)益彰,失執(zhí)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
    夷狄益甚。
    諺曰: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此非空言也。
    故曰: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天下壤壤,皆為利往。
    ”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 太史公曰:
    吾聞之周生曰:
    “舜目蓋重瞳子。
    ”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羽豈其苗裔邪?
    何興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shù)。
    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
    及羽背關(guān)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zé),過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 太史公曰:
    《詩》有之: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雖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dāng)時則榮,沒則已焉。
    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xué)者宗之。
    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
    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
    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
    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
    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
    鮑叔遂進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
    “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
    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
    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
    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
    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余世,常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  既任政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
    故其稱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
    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
    ”故論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
    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
    貴輕重,慎權(quán)衡。
    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zé)包茅不入貢于周室。
    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
    故曰:
    “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  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
    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于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
    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
    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
    語不及之,即危行。
    國有道,即順命;
    無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載歸。
    弗謝,入閨。
    久之,越石父請絕。
    晏子懼然,攝衣冠謝曰:
    “嬰雖不仁,免子于緦何子求絕之速也?
    ”石父曰:
    “不然。
    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
    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為上客。
      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閑而窺其夫。
    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
    既而歸,其妻請去。
    夫問其故。
    妻曰:
    “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
    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損。
    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
    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
    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
    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
    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
    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
    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
    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
    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
  •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nèi)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
    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
    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
    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
    故《易》基《乾》《坤》,《詩》始《關(guān)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
    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
    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
    夫樂調(diào)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tǒng)也。
    可不慎與?
    人能弘道,無如命何。
    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不乎!
    即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
    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終:
    豈非命也哉?
    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
    非通幽明,惡能識乎性命哉?
  • 正義高祖初定天下,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若蕭、曹等。
    太史公曰:
    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
    封爵之誓曰:
    “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
    異哉新聞!
    《書》曰“協(xié)和萬國”,遷于夏、商,或數(shù)千歲。
    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后,見于《春秋》。
    《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余載,自全以蕃衛(wèi)天子,豈非篤于仁義、奉上法哉?
    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
    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shù)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
    后數(shù)世,民咸歸鄉(xiāng)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
    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
    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余皆坐法隕命亡國,豐耗矣。
    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于當(dāng)世之禁云。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
    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wù),要以成功為統(tǒng)紀(jì),豈可緄乎?
    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dāng)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
    于是謹(jǐn)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
    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   太史公曰:
    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
    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
    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
    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
    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
    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
    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
  • 韓子曰:
    “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二者皆譏,而學(xué)士多稱于世云。
    至如以術(shù)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dāng)世,當(dāng)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
    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羞伐其德。
    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
    太史公曰:
    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fù)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
    此皆學(xué)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zāi),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
    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
    “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
    ”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
    跖躋暴戾,其徒誦義無窮。
    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侯之門,仁義存。
    ”非虛言也。
    今拘學(xué)或抱咫尺之義,久孤于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
    而布衣之徒,設(shè)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
    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
    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
    誠使鄉(xiāng)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quán)量力,效功于當(dāng)世,不同日而論矣。
    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
    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
    比如順風(fēng)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
    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
    然儒、墨皆排擯不載。
    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
    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dāng)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
    名不虛立,士不虛附。
    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shè)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 太史公曰:
    “先人有言:
    ‘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
    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
    “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
    “余聞董生曰:
    ‘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子,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子曰:
    ‘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
    《禮》經(jīng)紀(jì)人倫,故長于行;
    《書》記先王之事,。
    故長于政;
    《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fēng);
    《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
    《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
    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
    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
    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  壺遂曰:
    “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  太史公曰:
    “唯唯,否否,不然。
    余聞之先人曰:
    ‘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
    湯武之隆,詩人歌之。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
    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
    ”  于是論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
    乃喟然而嘆曰:
    “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毀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
    “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
    孔子厄陳、蔡,作《春秋》;
    屈原放逐,著《離騷》;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孫子臏腳,而論兵法;
    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
    初作難,發(fā)于陳涉;
    虐戾滅秦自項氏;
    撥亂誅暴,平定海內(nèi),卒踐帝祚,成于漢家。
    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shù)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余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后乃放弒。
    秦起襄公,章于文、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tǒng)若斯之難也!
      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于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鋤豪杰,維萬世之安。
    然王跡之興,起于閭巷,合從討伐,軼于三代。
    鄉(xiāng)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qū)除難耳,故奮發(fā)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
    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
    豈非天哉?
    豈非天哉?
    非大圣孰能當(dāng)此受命而帝者乎?
  • 孔子曰:
    “導(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
    導(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老氏稱: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法令滋章,盜賊多有。
    ”太史公曰:
    信哉是言也!
    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
    昔天下之網(wǎng)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當(dāng)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yán)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其職矣。
    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下士聞道大笑之”。
    非虛言也。
    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樸,網(wǎng)漏于吞舟之魚,而吏治,不至于奸,黎民艾安。
    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孫子臏腳,《兵法》修列;
    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jì)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dāng)?shù)重。
    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
    “漢皆已得楚乎?
    是何楚人之多也!
    ”項王則夜起,飲帳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從;
    駿馬名騅,常騎之。
    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
    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于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余人,直夜?jié)铣觯Y走。
    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
    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余人耳。
    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
    左,乃陷大澤中。
    以故漢追及之。
    項王乃復(fù)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
    漢騎追者數(shù)千人。
    項王自度不得脫。
    謂其騎曰: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dāng)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
    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zhàn),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
    漢軍圍之?dāng)?shù)重。
    項王謂其騎曰:
    “吾為公取彼一將。
    ”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
    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
    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shù)里。
    與其騎會為三處。
    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fù)圍之。
    項王乃馳,復(fù)斬漢一都尉,殺數(shù)十百人,復(fù)聚其騎,亡其兩騎耳。
    乃謂其騎曰:
    “何如?
    ”騎皆伏曰:
    “如大王言。
    ”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
    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
    “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人,亦足王也。
    愿大王急渡。
    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項王笑曰:
    “天之亡我,我何渡為!
    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
    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乃謂亭長曰:
    “吾知公長者。
    吾騎此馬五歲,所當(dāng)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
    ”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
    獨籍所殺漢軍數(shù)百人。
    項王身亦被十余創(chuàng)。
    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
    “若非吾故人乎?
    ”馬童面之,指王翳曰:
    “此項王也。
    ”項王乃曰:
    “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
    ”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shù)十人。
    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
  •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離騷”者,猶離憂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
    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
    其志潔,故其稱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zhǔn)俊?br>士以此方數(shù)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當(dāng)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馀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
    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
    公子止王曰:
    “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
    ”復(fù)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頃,復(fù)從北方來傳言曰:
    “趙王獵耳,非為寇也。
    ”魏王大驚,曰:
    “公子何以知之?
    ”公子曰:
    “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
    “臣脩身潔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zhí)轡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
    “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
    公子顏色愈和。
    當(dāng)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
    巿人皆觀公子執(zhí)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
    “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門抱關(guān)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于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
    ”于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
    “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shù)請之,朱亥故不復(fù)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
    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shù)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于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
    “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于魏,讓魏公子曰:
    “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數(shù)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
    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于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
    辭決而行,侯生曰:
    “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
    ”公子行數(shù)里,心不快,曰:
    “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
    ”復(fù)引車還,問侯生。
    侯生笑曰:
    “臣固知公子之還也。
    ”曰:
    “公子喜士,名聞天下。
    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fù)返也。
    ”公子再拜,因問。
    侯生乃屏人間語,曰:
    “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nèi),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nèi),力能竊之。
    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
    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
    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從其計,請如姬。
    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
    “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
    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fù)請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
    晉鄙聽,大善;
    不聽,可使擊之。
    ”于是公子泣。
    侯生曰:
    “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
    “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dāng)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
    ”于是公子請朱亥。
    朱亥笑曰:
    “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shù)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與公子俱。
    公子過謝侯生。
    侯生曰:
    “臣宜從,老不能。
    請數(shù)公子行日,以至?xí)x鄙軍之日,北鄉(xiāng)自剄,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
    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
    “今吾擁十萬之眾,屯于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
    ”欲無聽。
    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
    勒兵下令軍中曰:
    “父子俱在軍中,父歸;
    兄弟俱在軍中,兄歸;
    獨子無兄弟,歸養(yǎng)。
    ”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
    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負(fù)韊矢為公子先引。
    趙王再拜曰:
    “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當(dāng)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xiāng)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說公子曰:
    “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
    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于趙則有功矣,于魏則未為忠臣也。
    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
    ”于是公子立自責(zé),似若無所容者。
    趙王埽除自迎,執(zhí)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
    公子側(cè)行辭讓,從東階上。
    自言罪過,以負(fù)于魏,無功于趙。
    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
    公子竟留趙。
    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fù)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趙。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
    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
    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
    “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謝夫人去,曰:
    “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fù)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
    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
    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
    ”乃裝為去。
    夫人具以語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
    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fù)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
    公子留趙十年不歸。
    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
    “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
    ”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
    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
    “公子所以重于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dāng)何面目立天下乎?
    ”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
    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
    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
    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走蒙驁。
    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guān),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當(dāng)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于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于魏王曰:
    “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數(shù)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
    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將。
    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
    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
    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
    其后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shù)聞公子賢。
    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
    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
    夷門者,城之東門也。
    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巖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
    名冠諸侯,不虛耳。
    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王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zhǔn)俊?br>士以此方數(shù)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
    當(dāng)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
    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
    不肯受,曰:
    “臣修身潔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會賓客。
    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
    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
    公子執(zhí)轡愈恭。
    侯生又謂公子曰:
    “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車騎過之。
    ”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
    當(dāng)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
    市人皆觀公子執(zhí)轡。
    從騎皆竊罵侯生。
    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
    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
    侯生因謂公子曰:
    “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門報關(guān)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于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
    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
    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
    于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
    “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
    ”公子往,數(shù)請之,朱亥故不復(fù)謝。
    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
    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shù)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語魏。
    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
    “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趙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于魏,讓魏公子曰:
    “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
    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數(shù)請魏王,及賓客辨士說王萬端。
    魏王畏秦。
    終不聽公子。
    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于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
    辭決而行,侯生曰:
    “公子勉之矣!
    老臣不能從。
    ”公子行數(shù)里,心不快,曰:
    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
    ”復(fù)引車還,問侯生。
    侯生笑曰:
    “臣故知公子之還也。
    ”曰:
    “公子喜士,名聞天下。
    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fù)返也。
    ”公子再拜,因問。
    侯生乃屏人間語曰:
    “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nèi),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nèi),力能竊之。
    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
    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
    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從其計,請如姬。
    如姬果盜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
    “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
    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fù)請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
    晉鄙聽,大善;
    不聽,可使擊之。
    于是公子泣生曰:
    “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
    “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dāng)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
    ”于是公子請朱亥。
    朱亥笑曰:
    “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shù)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與公子俱。
    公子過謝侯生。
    侯生曰:
    “臣宜從,老不能,請數(shù)公子行日,以至?xí)x鄙軍之日北鄉(xiāng)自剄,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
    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
    “今吾擁十萬之眾,屯于境上,國之重任。
    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
    ”欲無聽。
    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
    公子遂將晉鄙軍。
    勒兵,下令軍中曰:
    “父子俱在軍中,父歸。
    兄弟俱在軍中,兄歸。
    獨子無兄弟,歸養(yǎng)。
    ”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
    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
    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負(fù)欄矢為公子先引。
    趙王再拜曰:
    “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當(dāng)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xiāng)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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