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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安祿山叛軍攻進(jìn)長安，杜甫舉家逃難，暫居于鄜州羌村。七月，唐肅宗在靈武即位，杜甫得知消息，前往投效，途中不幸被叛軍俘獲，帶到長安。從此，杜甫困居在都城，這段時間內(nèi)與羌村的妻兒斷絕了聯(lián)系。這首詩，就是杜甫此時所作，與同期所作的《春望》和《哀江頭》等，都成為千古流傳的名篇。

在這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時刻，杜甫無處排遣他的亡國之痛和愛國之情，百無聊賴之下將之付諸詩歌。在《春望》和《哀江頭》中，杜甫寄予了濃厚的家國情思，讀之令人潸然淚下。同時，由于“烽火連三月”導(dǎo)致的“家書抵萬金”，戰(zhàn)亂帶來的與妻小的分居兩地，使詩人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思親之情。

知道了杜甫當(dāng)時的處境，理解這首詩就會容易得多。其實，即使我們除去“知人論世”的前提，這依然是一首非常值得玩味的詩篇。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dú)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這首詩詞的意思就說，今晚鄜州的一輪明月，家里面只有妻子獨(dú)自觀看著，我想著那些可愛的兒女們，他們可能還不懂得思念遠(yuǎn)在長安的父親吧，夜深露重沾濕了烏云似的頭發(fā)，月光如水，你那如玉的臂膀受寒了嗎?什么時候還能和你一起靠在窗邊共同欣賞著明月呢?就讓月光照下來，照著我們彼此相思的淚痕。

單看這首詩的內(nèi)容，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當(dāng)成是一首愛情詩。在杜甫所有的詩歌中，《月夜》也許是唯一首涉及愛情題材的詩篇。杜甫的詩歌具有極大的豐富性，然而他很少在自己的詩歌中涉及最為常見的愛情題材。

在這里，激發(fā)詩人強(qiáng)烈感情的原因，是與妻兒子女的離居，所以也可以把這首詩看成是一首傷別詩。然而，它又與眾多傳統(tǒng)的傷別詩有所不同，這主要在于詩人抒發(fā)感情的方式上。這首詩最突出的特征是詩人運(yùn)用一種新穎的方式抒發(fā)真情實感。

在這個因戰(zhàn)亂而破敗的城市里，夜晚的月亮吸引著人的眼睛而讓人無法人睡，詩人孤獨(dú)一人，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女。然而，詩人并沒有像傳統(tǒng)的抒情方式那樣，發(fā)一通“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感慨，而是隱藏起自己心中的情思，把思念的主角巧妙地置換成了遠(yuǎn)在鄜州的妻女。

詩中起了有意思的變化：表面上的思念主客體轉(zhuǎn)換了位置，由異鄉(xiāng)的詩人換成了家鄉(xiāng)的妻子;而深層次上，抒情的主客體卻沒有因此而根本置換，詩人依然是感情的直接和最終抒發(fā)者，只是妻子也被詩人拉了進(jìn)來，成為抒情的一員。

其實，在中國古代詩歌中，男性詩人從女性角度出發(fā)，以女性思念男性為題材的詩作可謂比比皆是。第一首完整的七言詩曹丕的《燕歌行》就是這一類的詩歌，曹丕借一個女子的口吻抒發(fā)女子對男性的思念之情。到唐代，閨怨詩盛行于世，詩人們?nèi)缧睦韺W(xué)家一般似乎深諳女性心理，寫了許多女子思念男子的詩。

這樣的詩歌又往往被稱為代言詩，甚至李白也作過這類詩篇。在宋詩宋詞中，這類詩歌依然屢見不鮮。不知男性詩人何以對這類詩歌如此青睞。事實上，在大多數(shù)這樣的男性詩人那里，明明是自己思念女人，硬說成女人思念男人，這難免讓人覺得有幾分矯揉造作之感。

杜甫在這首《月夜》里同樣是描寫女子思念男子，但比起來，要比那些詩高明得多，招人喜愛得多。一則由于詩人選用的女性是自己的妻子，這樣就具有了充分的合理性和真實性;二則由于情感的抒發(fā)是自然流露，毫無矯情的痕跡。可以說，這是對傳統(tǒng)代言詩的突破和反叛。

在作這首詩不久之前，杜甫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抒發(fā)了自己經(jīng)歷千辛萬苦奔赴奉先縣與妻兒同甘共苦的愿望，“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fēng)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的真情道白讓人感動良深，詩人與家人之間有著濃濃的親情。在這個明月當(dāng)空的夜晚，詩人獨(dú)自陷落長安，妻兒遠(yuǎn)在鄺州，兩下消息不通，彼此難知禍福，雙方的相互思念很自然地產(chǎn)生了。

詩人望著眼前空中的明月，在這個“天涯共此時”的時刻，想起了妻兒，或者說一直盤踞在詩人心中的對妻兒的掛念之情在這明月之下變得更加強(qiáng)烈了。人們所處的地點(diǎn)可以不同，但人們所看到的天上的月亮則是同一個，月亮的“清輝”不僅照在身處長安的詩人身上，也灑在了鄜州的妻子和兒女身上。在這樣的凝神想象中，詩人隨著天上的月光飛到了妻兒的身邊，而詩人眼前的月亮已經(jīng)變化了，變成了照耀妻子的那個月亮;眼前的月亮變成了想象中的月亮了。

在詩人的想象中，不僅月亮發(fā)生了微妙的置換，而且自已的妻兒占據(jù)了詩人心中最主要的部分，自己的思念和自己的存在好象也在這明月清光之下漸漸消融了，詩人眼里和心中看到的只是這樣的圖景，寄居鄜州的妻子在月光下久久的凝望著，小兒女們已經(jīng)睡熟了，他們太小而還不知道思念遠(yuǎn)在長安的父親，只有妻子難以入睡，久久地佇立在窗前;

夜?jié)u深了，淡淡的霧籠罩著窗前的朗月，濃重的露水漸漸沾濕了妻子那如云霧般的散發(fā)著香氣的發(fā)鬟，夜的寒氣使妻子雪白的雙臂也生了一絲寒氣在詩人的想象里，這應(yīng)該是一幅映像于詩人心間的美麗的畫，如玉的妻子是這幅畫的主角，和朗月一樣美麗，在窗前思念著自己。

陷落長安使詩人苦悶，但詩人心中的這幕美麗的圖景，也許能給他帶來一絲心靈上的快慰。然而這一快慰卻更增加了詩人的思念之情，所以發(fā)出了“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的強(qiáng)烈愿望。

如，上所述，詩中寫出來的完全是一幅想象的圖畫，以致妻子的形象也只是詩人想象中的形象。在詩中，“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描繪出了一個佳人形象。值得探討的是，詩中的佳人形象只是詩人心中的妻子形象，是詩人美化后的妻子形象，而不是實際中的真實形象。

在杜甫同時期的詩作中，杜甫稱妻子都用“老妻”二字，杜甫此時已經(jīng)44歲了，實際中的妻子很難想象是一位佳人。這里顯然是詩人由于對妻子的強(qiáng)烈思念之情，使妻子在自己的印象中變得美麗了很多，以至于在詩中把妻子塑造成為一個佳人形象。杜甫的這一做法是無可非議的，相反，因為杜甫對妻子的真情流露，而感人至深。

其實，在生活中，夫妻之間并非只有愛情，還包括由于愛情和長期相濡以沫的生活漸漸培養(yǎng)出來的親情。由于官場的失意和生活的困苦，杜甫與妻子相依為命，一生患難與共，在這個過程中，夫妻間形成了濃濃的親情。所以，這首《月夜》，我們解釋成杜甫對夫妻親情的一次抒發(fā)，也無不妥。

杜甫思念妻子和兒女，也反映了杜甫對于家庭的強(qiáng)烈感情。李白在詩歌中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和家人，他對于家的忽視讓人覺出李白的冷漠。杜甫就完全不同，在他的詩中，他多次表達(dá)出對家的掛念，家在杜甫的心中位置很重要。從這首詩中也可以看出，杜甫心中的家的概念，并不僅僅是家人，而還包括在那個氛圍中家人和睦的生活和天倫之樂。這句“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就具有濃濃的家的生活味道。

雖然這首詩是詩人想象中的一幅圖畫，意象主要是想象中的，但除月亮和家人之外，淚也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在杜甫的詩歌中，淚的意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很多。這和李白的詩歌又是完全兩樣，李白的關(guān)于自己的詩歌中，幾乎從不出現(xiàn)淚的意象，充其量只是長嘆數(shù)聲。杜甫則不同，杜甫的感情在很

多時候需要淚來表達(dá)，淚成為杜甫詩歌中的一個重要意象?！案袝r花濺淚”、“少陵野老吞聲哭”和“初聞涕淚滿衣裳”等詩句中，杜甫從來不掩飾自己的眼淚。在這首詩里，淚應(yīng)該是想象中夫妻團(tuán)圓時的喜悅之淚，詩人毫不隱晦的表達(dá)出來，這是詩人真情的自然流露，是詩人純真的心靈的閃光。梁啟超說杜甫是一個情圣，這個情字往往就顯現(xiàn)在杜甫的淚中。

作為一首五言律詩，從格律上看并不如杜甫其他律詩那樣嚴(yán)整，第二聯(lián)“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并不對仗。從語言上說，這首詩的語言也不如杜甫其他律詩那樣精雕細(xì)琢，除第三聯(lián)“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外，都是平常的語句。但是，在杜甫所有的律詩當(dāng)中，這卻是最好的五律之一。究其原因，就是杜甫采用了一種全新的寫法，用新穎的方式，成功地抒發(fā)出了自己的真情實感，這是最重要的。

到中唐，白居易的絕句《邯鄲冬至夜思家》采用了近似《月夜》的抒情方式，三四句“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眷遠(yuǎn)行人”極有魅力，被后人廣泛稱道。但比起杜甫這首《月夜》來，總的來說，缺少了點(diǎn)自然圓熟而融會化一的神韻。